《权臣囚欢》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权臣囚欢 作者:芊泽公子 文案 娇矜钓系美人vs威严冷厉首辅 裴宴归为官的初衷,竟然是为了养活一只娇贵的金丝鸟,可这只鸟却耐不住清苦,在他被贬谪后拍拍翅膀飞走了。 他在暗处看她偎在新男人身边,言笑晏晏,像是根本不记得曾有过他。 最后,他问那个女人是否有一刻爱过自己,答案却是,你猜。 登顶之后他只想做一件事,折翅。 · 落魄的小郡主能有什么坏心思呢,不过是心心念念着复仇,既然身边的男人已经是颗没用的棋子,扔掉~ 大仇得报,本以为可以恢复尊荣,他却拿着一纸文书找上门来,说自己是他出逃的外室,命官差将她抓回王府。 玉晴日常看他和未婚妻秀恩爱,闲暇时搞搞事业,给自己的小侄儿洗脑,千万不能相信那个怪叔叔。 当问起什么时候才能放她走,对方勃然大怒:“孩子都满月了,夫人还想走?” 温馨甜宠,未婚妻只是炮灰,一生一世一双人~ 内容标签: 强强 天之骄子 青梅竹马 甜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玉晴,裴宴归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登顶之后他只想做一件事,折翅。 立意:爱是让对方成为更好的人。 第1章 诱心 不过是往床单上洒了几滴指尖血。…… 氤氲了一室的茉莉熏香,是玉晴一直喜欢的气味。 这一晚上她都没怎么睡着,此时脑子钝钝的疼,双手紧紧攥着被角,身体蜷缩着,娇小得像一只绵羊。 枕头上残余淡淡的沉香,裴宴归天不亮就起来了,离去前告诫她,不要再生事端。 心里绞着一团乱麻,玉晴忍着头疼,回想自己昨日是怎么不要脸的去拦轿…… 仗着和他从小一起长大,敢来自荐枕席,当时他看自己的眼神,简直像要冻穿她的五脏六腑。 这两年,他必是已经厌恶极了自己。 可当初对他的表白嗤之以鼻时,怎么会料到,有朝一日身份会发生这样大的逆转。 如今他得道升天,自己却反成了贱奴。 玉晴告诉自己,要忍耐,否则何必不跟母亲一起逃亡凉州,而是一个人颠沛流离的回来,找故人寻求庇护。 打自三年前,父亲暗地里让她背各种花名册,以及人物关系图,理清朝中微妙的局势,就是早料到家族会有倾覆的一天。 可父亲直到战死,都没有举起反旗。 沈家世代忠君,最后落得这样一个下场,实乃令人唏嘘。 · 玉晴记得清清楚楚,所有的关系网络,最终指向两个人,太子姐夫跟恒王殿下。 这是天晟国除了狗皇帝以外,手握权柄最大的两个人。 两年前,光耀华贵的太子殿下,最终被一阉人斩断头颅,残躯悬挂于宣武门前,被烈日暴晒,被秃鹫啄食。 父亲和大哥、二哥当时正在东离国交战,苦苦支撑了半个月,最后援兵补给不至,战死异邦,连收尸的人都没有。 恒王带着一众文官上书,说武侯早有反心,且提交了厚厚一叠父亲与西域往来信笺,中心意思就是,武侯要联合西域,带凉州军侵占皇城,给太子殿下报仇,并且取而代之。 一夕之间,玉晴从金尊玉贵的郡主,沦为叛臣之女,等候发卖。 买她们的那户人家,据说是沈家亲眷,曾受过父亲恩惠,将她们安置在一处宅子里就不管了,每月送去生活所需。 可前些日子,父亲的旧部悄悄寻上门,要接她们一起去凉州。 · 她是瞒着母亲,偷跑出来找裴宴归的。 记忆中纤白阴郁的少年,如今仿佛脱下了那层灰暗的壳,变得如日般光鲜灼目。 想起昨夜他的反应,玉晴攥着被角的手指稍稍用力,莹白的手背上,青筋突了起来。 他就像是寒山寺的僧侣,坐在灯下读了一夜的书。 门突然被推开,两个丫鬟走进,催促道:“还要赶路呢,姑娘快起身吧。” 裴宴归身边统共就两个丫鬟,此刻说话的这个叫慧娘,身材丰腴健硕,看样子至少有二十岁了。 另一个容貌稍微清丽些的,叫青雀。 “两位姐姐,可否先给我件衣裳。”玉晴嗓音本就娇软,有求于人时,会掺着一丝沁甜。 被褥之下,她的身体不着寸缕,被粗粝的面料磨蹭一夜,好几处都泛起红痕。 此时半坐姿势,被子恰好遮住胸口,露出嫩生生的削肩,和两截金玉般的锁骨,几处被刮伤的红痕也被雪白肌肤衬得愈加明显。 床单上,几处血迹浓艳,如盛开的芍药花。 青雀和慧娘不由看呆了。 · 尽管面色苍白,又瘦骨伶仃,亦掩不住豆蔻少女本身引人采撷的鲜嫩感。 玉晴观她二人神情,眼中缓缓蓄起几分笑意。 这一笑,就如春水里被投进一朵牡丹花,立时泛起摄人心魄的淡淡涟漪。 昨晚,她不过往床单上洒了几滴指尖血,那人脸色便变得可怕至极,像要生生吃了自己一般。 “既然如此,以后我们就是姐妹了,一起好好伺候大人就是。”开口的是青雀,脸色青白交替,十分精彩。 “原来姐姐,你也是——”玉晴的脸红了,是憋笑憋红的,裴宴归啊裴宴归,枉你外表看上去清冷不食人间烟火,原来也是头不挑食的种马。 慧娘有些怪异的看了青雀一眼,默默咽下了嘴边的话。 “你等着,我去取我的旧衣裳来给你。”青雀笑着转身走了。 “给两位姐姐添麻烦了。”她微微垂着头,身子瑟缩成小小一团,看上去柔弱可怜极了。 慧娘只是单纯伺候生活起居的丫鬟,且乐于见青雀失宠,对玉晴态度就好了起来,殷勤的给她倒了杯茶:“姑娘先喝口水,等换好衣服,就可以下去吃早饭了。” “嗯,多谢姐姐。”玉晴接过水杯,微微抿了口。 此时,母亲她们应该已快到凉州了吧,那里是先帝赐给父亲的封地,至今还由父亲旧部管辖着,虽不富庶,亦能让她们安稳度日。 玉晴眨了眨眼,将那一股子涩意压下,笑着将这杯茶小口小口的饮完。 她缠上裴宴归,其实是为了名正言顺的回京都那个圈子,即便是无名无份,亦有机会见到很多旧人。 比如受过沈家恩惠的文王,和一直暗地与沈家交好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王蔷。 还有三姐姐和侄儿周蹊都在京都,她怎么舍得下—— 青雀拿来一套湖水蓝的裙子,布料有些单薄,慧娘看在眼里,没有作声。 玉晴提起裙摆原地转了个圈儿,一双笑眼弯弯的,像两个明晃晃的小月牙儿,脆生生道谢:“这件衣裳我很喜欢。” 若非找周叙打听过她的身份,青雀倒真要被她这句话唬住了。 先帝钦封的玉晴郡主,性子出了名的挑剔,非绫罗不加身,可会瞧上她这一身行头。 青雀不太会装样子,回了她略有些尴尬的一笑。 简单的洗漱之后,玉晴便随她们下楼吃早膳。 驿站的大堂里坐了一圈,都是随行的粗人,没瞧见裴宴归,玉晴不禁有些失望。 “大人是在包间里吃的。”慧娘引她坐下来后,大声介绍道:“玉姑娘已经是大人的房里人了,日后大家伙都要敬着些。” 玉晴正在喝一盅羊奶,闻言差点没一口喷出来。 这种事,用得着昭告天下么。 却见对面青雀的脸色有些难堪,心下失笑,这是在拿她当枪使了。 逐一跟他们点头还礼后,心里终是有了几分不耐。 才刚喝完一小碗羊奶,有小厮从楼上溜烟跑下,桌上的人便迅速散去,开始各司其职。 玉晴站起身,目不转睛盯着楼梯方向。 半刻钟后,裴宴归从包间里走了出来。 目光相视的一瞬,他眼里浮现轻微的不愉,仿佛并不是很想见到她。 这时驿站的门大敞而开,浓冬的风灌进来,她不禁轻轻打了个哆嗦。 一晃神的功夫,他已经移开目光,不知在跟身边的人说些什么。 今日他穿一身靛蓝色直襟窄袖袍,人显得修长单薄,目光沉郁,不疾不徐从楼梯上走下,从容中透出一股浑然的矜贵俊雅。 许是昨晚没有睡好,仔细看去,尚能分辨出他眼下一抹淡淡的青色。 玉晴由衷欣慰,自己没有选错人。 世人形容裴宴归,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单就这张脸,已能将京都所有权贵子弟都比下去。 · 马车停靠在驿馆门边,玉晴走到风口上停下,即将擦身而过时,伸手扯了扯他绣了翠竹暗纹的宽大衣袖。 跟在他身后的几个年轻男子不由驻足,好奇的朝她这边张望。 玉晴突然觉得,自己脸皮实在太厚了些,从哪里学得的这些青楼做派,简直罔顾母亲经年的教导。 可想到在相思馆里煎熬的三姐姐,她手心又攥得更紧了些,直到骨节微微泛白,全身都紧绷了。 这是白天,不是昨晚昏灯寒夜,孤男寡女。 当时她放软了身段去求他,对方是怎么回应来着—— “两年不见,表妹着实变得更不要脸了。” 第2章 诱心 我疼—— 裴宴归目光落在玉晴攥住他袖口的那几根纤白手指上,微微蹙眉,想起昨夜她不矜持的举止,心里莫名烧起一把火:“做什么?” 玉晴默默吸了口气,抱住他小臂微微摇晃,声音又娇又软:“宴归哥哥,让我和你坐一辆马车好不好。” 撒娇这种行径,似乎并没有博得他的好感,头顶传来深重的压迫感,让她如临深渊,脊背都开始冒汗。 许是当着人前,他身上甚至都没有了昨晚那种清润气息,而是带着十足的威慑,警告她不得轻举妄动。 即便幼年时就懂的遮掩,温顺的羊崽,也不可能突然化身为狼。 能在两年内平定渭水乱局,入得内阁的年轻状元,身上可没有半点的书生意气。 从小到大,大家对他的评估就都是错误的。 · 裴宴归态度松动得恰到好处,抬手掀开马车帘子,语气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这辆马车,本就是给郡主预备的。” 玉晴猛然抬头,撞进他如渊的漆眸里,裴宴归被她抱住的那只胳膊,顺势从后背绕过去,搂住她的腰身,轻轻往上一送。 “宴归哥哥——”直到惊魂甫定的坐在软榻上,才发觉这辆马车的陈设布置,竟与她从前在京中所乘的别无二致。 裴宴归在马车右壁的位置上坐定,瞥见她唇角上沾的一点乳白羊奶,摇了摇头:“郡主真是被人伺候惯了。” 正不解其意,见他指了指自己嘴角,又递过来一方手帕,玉晴面上一热,接过来在唇上轻轻擦拭。 裴宴归眼看那方手帕在她唇上□□过后,又被对方收入袖中,眸色渐渐变深,语调显得沉郁清冷:“满京都的贵人主子,但凡郡主看得上的,裴某都可以去牵线做媒。” 竟然,就想把她转手送人了。 曾经的京都第一美人,由新入阁的裴大人亲手送出,想想还真是刺激呢。 玉晴低垂着眼,细睨他黑色云纹的鹿皮靴,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嗓音温软甜腻:“可是昨晚,人家已经是你的人了呀。” 随即便听见一声轻笑,透出毫不留情的讥嘲。 她干脆闭了眼,将头轻轻靠在软枕上,打算稍作休息。 独自在民间流浪的这三日,她真是累坏了,身上携带的银票也已经花完,周围还都是拿着画像来捉她的人。 如今在裴宴归身边,至少安全无虞,可是他方才竟说什么,要将她送给京中权贵? 呵,真是笑话,将自己给卖了,是能让他一步登天当上首辅不成? 二姐姐说得没错,裴宴归,就是一头养不熟的白眼狼。 突然,一股深重的压迫气息逼近,她忍耐着不睁开眼,感觉有道略微粗粝的质感从唇角一触而过。 玉晴定下心神,很快反应过来对方是在做什么。 忽然就下定决心,要把这场赌局继续下去。 再度睁开眼时,裴宴归仍旧端正坐着,脊背挺拔如寒松翠竹,气质矜贵冷雅,仿佛刚才用手指给自己擦嘴的人不是他。 跟玉晴的衣着狼狈,发髻亦不成体统相比,那人就如一樽完美无暇的玉,浑身上下让人挑不出一丝破绽。 从她昨天奋勇冲出来拦轿,跪在他面前哭得梨花带雨,到后来被他单独带到房中过夜,其中到底是哪一环出了问题。 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对自己没兴趣。 否则也不会帮她把衣服一件件穿上,再将被子盖得严丝合缝,恨不得将她的头都给蒙住。 玉晴正琢磨着,又听见他开口,语气带了几分嘲弄:“承蒙郡主抬爱,裴某深感荣幸。” “宴归哥哥别再笑话我了。”说话间,眼里悄然浮现出一层水光,如隔山隔云的雾。 裴宴归摇了摇头,语气举重若轻道:“裴某家境清寒,可养不起妹妹这般娇贵的人儿。” “哥哥——”玉晴打断他,微微蹙眉,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突然站起身,孤注一掷的跪在了他脚边。 裴宴归没料到她有这一出,身子略微一僵,往后倾靠在软垫上。 目光亦冷了下来,如凛冽冰霜一般落在她如云的乌发间。 这一声哥哥,是在提醒他顾念旧情吗? 裴宴归想起昨夜,不想再惹一次麻烦,说出口的话越加阴毒:“我有同窗是朝中显贵之子,家中也还算富贵,将来妹妹被抬进门,裴某还能照拂一二,略尽绵薄之力。” 玉晴不再搭腔,将头搁在他膝盖上,两块凸起来的骨头磕着她太阳穴,有些疼,但能忍着。 就这样靠着他,竟然觉得比驿馆里的床更舒服,她整个人开始昏昏欲睡。 似乎正驶过一段布满石子的路,马车开始颠簸,玉晴下巴一滑,脸颊落入一双温厚的手掌中,接触处带着粗粝的茧。 意识昏沉中,感觉有个人将自己抱了起来,玉晴轻微扭动了下身子,又软软的唤了声‘哥哥’。 裴宴归宛若被定住了,枯坐了一会儿,欲起身时,发现衣角仍被人紧紧攥着,他握住那一截纤细手腕,手上微微用力。 榻上之人嘤咛出声,睁开一双杏眼幽怨的瞪着他:“玉晴已是残花败柳,哥哥是不是嫌弃了,所以昨晚才不肯碰我。” 她平躺在软榻上,自嘲的笑起来。 裴宴归松开手,凝视那一截已变得通红的皓腕,轻轻叹了声气。 何必呢,本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去招惹谁不好—— 手腕处又传来微微的疼痛,只见他将身子往前倾压了过来,一双如墨的漆眸里浸润出水色。 那种临近深渊的恐惧感却依然强烈,玉晴害怕被吸进去,身子不自觉往里侧挪了挪。 “你当真是不在意名节。”裴宴归拿捏着那一截纤细手腕,在折断的边缘反复试探。 玉晴露出吃痛的表情,眼中万千星辰碾碎,嗔怪的瞪着他:“哥哥,我疼——” 见他松开手,立即爬起来,委委屈屈的抱住他胳膊:“哥哥这是在惩罚玉晴吗?” 裴宴归目光落回她脸上,眸色深处一点讥嘲,刺探得明明白白。 “妹妹不妨直说,想从裴某这儿得到些什么。”裴宴归以指腹拭去她脸上的泪,神色已恢复惯常的清润淡漠。 他没有忘记,成长在锦绣堆里的玉晴郡主,曾经赏给他一剂毁容的药,用甜腻娇媚的嗓音告诉他,已经看腻了他这张脸,若是他肯毁了,便考虑看看他的表白。 裴宴归不喜欢回忆,可是眼前这张脸,实在太具有欺骗性。 于是这两年来,经常拿过去那些破事警醒下自己,防止再次落入她人的圈套。 “玉晴想念哥哥,也离不开京都的富贵生活。”她眼里还噙着泪,说话声音亦是破碎的,眼睛红得像是染了胭脂。 这样解释,或许更能令他信服吧。 手指攥着袖口那一点点布料,不舍得放开,显得可怜又可笑。 第3章 诱心 你能娶我么? “若是舍不得京都的富贵,妹妹现在就可以走了。”裴宴归漆眸中闪过一分失望,虽说从没有过任何期待,亦不知这分失望从何而来。 玉晴真担心他把自己甩在半路上,小心翼翼的问:“哥哥这话什么意思?” 裴宴归从车壁的暗格里取出一卷明黄色的文书,扔到她裙摆边,淡淡说道:“渭河水患,我已经向圣上请命,此行便是去任上。” 玉晴吃了一惊,他适才入阁,应是在京中斡旋才对,竟又自请外派。 她捡起裙裾边上的文书,好奇的打开来看。 鲜艳的锦帛之上,一行简单的草书,令她心绪激颤。 “命台阁大臣裴宴归兼任渭城郡守,肃清贪墨余孽,治理水患,并协助文王理事。” 竟是昏君亲笔所拟,简直可笑,讽刺—— 是在残害忠良之后,开始改头换面,励精图治了么?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沈家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可那是一个完全不理朝政的昏君啊。 可不可笑—— 九年间,所有批文都是由内阁代拟,再由司礼监朱批发呈。 直到两年前,他突然下旨杀掉太子,继而查抄沈家。 这恐怕就是他在位期间做得最轰轰烈烈,也最像帝王的一件事。 裴宴归就在身旁,她不敢流露出太多情绪。 只在心里快速盘算着,到底要不要跟他去渭城。 若待在京都,无人庇护不说,更难以见到文王。 王蔷人在宫里,没有权贵牵线,根本进不去那个地方。 更重要的是,一旦被人察觉沈家与司礼监有来往,父亲过去所布下的那些暗线,包括让她记下的那些个人名,恐怕就都不作用了。 就在她犹豫的这一小段时间,没能注意到,裴宴归神色已愈加冷了下来。 “阿四,停车。”他如玉般的手指,毫不犹豫的掀开车帘,“妹妹还是下车吧,以免被裴某延误了去京都的好时机。” 车夫阿四惊讶的回头:“大人,玉姑娘要去京都,怎么不早说呀,这都到汾水镇了。” 一听是汾水,玉晴心凉了下来。 天晟国从去年开始灾荒不断,前头汾水闹饥荒,后头渭城闹洪水,百姓们流离失所,各处都不太平。 裴宴归这个黑心烂肚肠的狗东西,翻脸比翻书还快,竟然要将她独自一人扔在汾水镇。 “表哥,你会后悔的。”玉晴心里越恨,面上越不显,只是定定看着裴宴归,似笑非笑中透出几分怜悯。 只要她有命活着,将来有他跪在自己面前痛哭流涕的一天。 裴宴归侧过身子,看着她站起身,拍了拍弄皱的裙摆,轻盈往下一跃,如一朵盛开的芙蓉花。 “妹妹珍重。”一袋碎银子应声落下,同时对方落下车帘,仿佛多看她一眼都嫌烦。 会后悔吗…… 心里不禁嗤笑,他都这么大岁数了,有些淤积于心的事,即便偶尔会跳出来磨一磨,最终不过灌一壶酒,失眠个两日,也就罢了。 哪里还会像少年时,寤寐思服,辗转不眠。 弄走了那丫头,裴宴归觉得心里很平静,端坐在软榻上养神。 车轱辘声有规律的响起,像是催人入眠的节奏,他闭着眼睛,突然想起了小时的一桩荒唐事。 新帝登基之后,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把各家各族五至九岁左右的贵女们都聚集在宫中,与三公主、四公主一起学习宫廷礼仪。 玉晴小郡主生得聪明可爱,在一众贵女中最为惹眼,又与三公主投缘,本是得天独厚的条件,却在入宫第三日就生了满身的疹子,且和她平素交好的几个小贵女,也生出一模一样的症状。 内侍监便将她们几个安置在另一处僻静的宫殿,还专门请了调理女子容貌的医女诊治。 当时裴宴归也不过十岁,作为皇子伴读,每日进出皇宫,都会被姨母塞一堆东西在书包里,让他带进宫给表妹。 只是他身份卑微,在众多伴读中毫不起眼,亦常受欺辱,根本进不去三公主的宫殿。 后来得知表妹因身体原因住进了无人问津的静安殿,才又去探视了一次。 也就是那一次,让他心生魔障。 现在回想,不过是听了几句不该听的话,心里却一直念念不忘。 六岁的女孩子发着高热,一身红疹,曾经吹弹可破的面颊也生了疹子,他将带来的药膏拿出来,净了手,准备帮她涂一些在脸上,却被一双小手止住下一步动作。 明明已经很惨了,小郡主仍毫无诚意的将一双眼睛弯成月牙,小手指轻轻勾着他抹了药膏的食指,轻声道:“哥哥别这样,只要我不死,就能熬到回家。” 说话间,口鼻间喷出的热气让裴宴归暗暗心惊,他不解其意,坚持要为她上药。 小姑娘眼里终于没了笑意,说出口的话亦带了强忍的哽咽,小小的手抓住他手指,眉眼仍是弯弯的,就那么凄凄惨惨的望着他道:“哥哥,若是我没死,你愿意娶我么。” 他至今不知,那么小的小姑娘,缘何会说出这种话来。 可当时她的表情实在太可怜了,好像只要他说出一个不字,对方就会活不下去似的。 他违心的点了头,以为这样小郡主就会乖乖给自己上药,结果她却突然翻脸,大声喊了人过来,将他驱逐了出去。 从那以后又过了三日,静安殿中抬出两个小贵女的尸体,唯留下包括玉晴在内的三个小姑娘苦苦支撑。 许是那两位小姐的死状太过凄惨,新帝终于开恩,让各自家里将她们领了回去。 这整件事,裴宴归事后回忆起来,都觉得有些不太真实。 谁会相信像玉晴郡主那般娇矜得不可一世的女孩子,曾经在宫中命悬一线,以那般凄楚可怜的姿态求裴宴归将来娶她。 他亦时常觉得,那根本就是一场虚无的梦。 可此后,每当他快将那一段记忆完全遗忘时,小郡主就又要出来招惹他一番。 对于一个不满十岁的小丫头,裴宴归自然不会生出一丝邪念,可当小丫头再长大一些,他便忍不住回忆起当时两人之间那个隐秘的约定。 玉晴十三岁那年,新帝重新开放科考,给寒门子弟开让了一条仕途。 裴宴归终于从熹微寒光中看到一条属于自己的路,如今的天晟国百废待兴,正是有志之士展露拳脚的时候。 冰封已久的心里燃烧起熊熊斗志,他入了翰林书院,开始为科考做准备。 内心深处对权利的渴望,伴随欲望的滋长,少年被那个金玉锦绣一般美好的小人儿迷惑,夜夜点缀入梦,终于忍不住,向她表露了心迹。 回忆到这戛然而止,裴宴归嗤笑出声,笑自己居然曾把一个六岁孩子的戏言当真。 好友宋时初曾经笑话他,是被沈家小郡主下了蛊,喜欢谁不好,偏喜欢上侯府那个小魔星。 当时所受屈辱,的确让他神思不属了一阵,可在渭城的这两年,为了钻营逢场作戏,见惯了各类女子勾人的把戏,对于曾经的王都第一美人,记忆中矜贵磨人的小表妹,倒是看得越来越淡了。 沈家传来噩耗时,他刚刚在渭城办完一桩大案,连夜回了次京都,赎回了姨母她们。 本以为一世缘分仅止于此,却没想到,彼此会以那样的方式重逢。 第4章 诱心 做我的外室,可行? 汾水一带共设了五个赈灾点,这几日难民一波波涌向县里,饿急了直接当街抢食,最后被巡防营活活打死。 从裴宴归一行进城的那刻起,张县令就一直提心吊胆。 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万一闹出什么乱子,惹了那位大人不喜,他可就晚节不保了。 思虑再三,他还是提笔写了封信,将裴宴归秘密滞留汾县的事,汇报给了汾城郡守。 而此时,裴宴归正手持一张信笺,站在汾县街道的树荫底下,目光沉沉望向坐在街边小摊上发呆的少女。 捏住信笺的手指节用力,青筋乍现,突然将薄薄的一层信纸洞穿。 最后那两行字迹被他捏得尤其皱,是优雅别致的簪花小楷。 “别后音信杳,百种相思,肠断何时了。 郎君何日到,想自当初,纵有千般好。” 沈玉晴亲笔写下的情诗,夹在一本书中,被他委托的那户人家连同她们没带走的几样旧物,一起寄到他京都的宅邸。 适才黎风快马加鞭的送来,他才得知,姨母一家人已经逃亡凉州。 既然找到了后路,她为何没有一起去。 在马车上,他翻开自己早年送给她的诗经,这张散发出淡淡茉莉熏香的烟萝纸,便跃然于眼前。 通篇吐露对一男子的思慕之情,言辞大胆,情感奔放,仿佛经年未见,令她一直牵肠挂肚。 只是他猜不出,这名被她思慕的男子是谁。 裴宴归不由咬牙切齿的想,不拘是谁,被她惦记上,都是一件倒霉祸事。 · 伙计端了一碗阳春面上来,目光猥琐的在她身上流连,周围更有好几个男人,起哄说要请她上馆子吃去。 裴宴归将信笺叠得整整齐齐,收入袖中。 这时,有个衣衫褴褛的难民凑上前去,拿着个空碗向她讨饭。 本以为她会吓得落荒而逃,或是被恶心得吃不下去,却见她屁股往旁边挪了挪,竟真的从自己碗里分了一半的面条给他。 裴宴归震惊不已,闭了闭眼,心里泛起一股异样的酸涩。 两年不见,她竟已沦落至此。 玉晴吃完了自己那份,拿手绢擦了擦嘴,起身结账。 有两个男人跟着她起身,尾随了一小段路,玉晴毫无防备,进入一条巷子。 到僻静处,那两个男人突然加快了脚步,□□着朝她靠拢过去。 裴宴归站在高高的房梁上,眼看之前讨饭的难民冲出来,摆出一副要与那两人拼命的架势。 难民刚刚吃了面,浑身有的是力气,以一敌二亦不落下风。 玉晴停住脚步,怔怔看了一会儿,便转身加快脚步离开,只还未离开巷子,难民已追了过来。 “姑娘,能否给我点银子。”男人伸出一只肮脏的手,目光变得有些凶,在她身上反复流连。 他已经想不起自己有多久没碰过女人了。 刚才在面摊上他就闻到了,少女浑身都散发着馨香,令他意乱情迷,想也不想就跟着一起来了。 “你要银子啊。”玉晴弯了弯眉眼,眼中碎了的星星十分灼人,看似无所畏惧:“给你!” 将钱袋子往空中一扔,转身就跑。 是她太大意了,一开始就应该拿着钱,去雇一个车夫送自己去京都。 可万一,车夫也生了歹心呢。 在这乱世中,又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 身后脚步声凌乱急促,越来越近,她几乎已经闻见对方身上的腐臭味。 突然一声闷响,她惊悸的回头,男人已经口吐鲜血倒在地上。 “表妹不当郡主以后,可真是同情心泛滥。”裴宴归缓步走了过来,眼里一抹讥诮,显然是刺她之前还与难民同食一碗面的事。 玉晴藏在袖子里的双手握紧,将眼泪一点一点憋了回去。 “哥哥又何曾真正了解过我。” 她应该高兴的,这一把是她赌赢了。 鼻端有浅浅的烟萝纸混合着茉莉香,是她临走前亲手熏的,浓淡相宜,最适宜寄托情思。 “你不该留下。”他颀长的身体逼近,将她困在与斑驳潮湿的墙壁之间。 “哥哥不想看见我,我走便是了。”她以退为进,用力去推他。 裴宴归拉住她乱动的手臂,薄唇微抿:“表妹昨晚在我床上脱衣服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当时她那张如玫瑰般娇艳的小嘴是怎么说来着? “此生不想委身别的男子,求宴归哥哥念在过去的情分上,垂怜垂怜我吧。” 感觉到对方身体在微微的颤抖,裴宴归垂着眼,目光阴郁如涨潮的海水:“不就是想做本官的妾室吗。” “我成全你。” 第5章 诱心 别过来,太脏—— 玉晴自小便对各种气味十分敏感。 世间之人,大多一身浊气,裴宴归却是例外。 太傅曾称赞他,“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 他的母亲,当年是江宁白家的庶女,十几岁时与一贱籍男子私通,被赶了出去,没过多久难产而死。 八岁之前,他都跟随身为贱奴的父亲,在最底层的泥淖里摸爬滚打。 直到他父亲死了,玉晴的母亲白氏顾念姐妹之情,才将他接回侯府,重新上了户籍,并让其跟着少爷小姐们一起读书。 两年前,裴宴归向她表白时身份已然不同,作为翰林院首席大弟子,人人都说他前途不可限量。 可她仍然觉得受到了侮辱。 区区家奴,竟敢对自己生出妄想。 若传出去,定会让她成为京中贵女圈的笑柄。 如今,却是她求着要给对方做妾。 玉晴咬唇不语,眼圈儿忽然红了。 “做裴某的妾室,就这么委屈妹妹?”裴宴归修长如玉的手指伸进她衣袖中,缓慢抽出一条手帕。 墨色的绡纱质地上沾了些奶渍,正是之前给她的那一条。 给她拭干眼泪,裴宴归面无表情的往后退了两步。 “就算委屈,也要跟着哥哥。”后背被墙壁磨得生痛,她忽然清醒过来,此事由不得她退怯。 裴宴归目光变得深邃复杂起来,静静的审视她一会儿。 小郡主还是这么喜欢乱撩拨,一边让他生出不该有的念想,事后,再来狠狠的羞辱他一番。 裴宴归揽着她,一步步踏出两侧瓦房投下的阴影里。 再次现身欢闹的街市,在他身后已多了一串尾巴,他佯装不知的继续往前走。 走了一段路,感觉他停下脚步,玉晴身子软软依靠着他,如漂浮在云上。 抬头顺着他的眼光看去,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墙上粘贴着一整排通缉画像,皆是母亲与两位嫂嫂,还有自己的。 玉晴怕被人认出来,本能的将头埋进他怀里。 那张肖像,是她及笈那天宫廷画师柳慕白所绘,经人重新描摹过,省去了繁复的首饰背景,单取交领之上的一截头像。 母亲和嫂嫂的肖像都不怎么像本人,唯独她那张,简直可以说惟妙惟肖。 “怕什么。”裴宴归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淡淡的,并没有什么起伏。 接着,便听见‘呲啦’一声,玉晴探出头去,发现是他抬手将那张肖像撕掉了。 裴宴归拿着她的画像,揽着她径自走入县衙。 玉晴吓了一跳,纤腰挣了挣,却被他钳制得更紧。 张县令出来迎接时,所见就是这样一副香艳场景。 十九岁的年轻的台辅搂着豆蔻少女,一脸不满的看着他。 “不知裴大人微服驾临,小官有失远迎,实在该死,该死!”汾水渭河一带的官吏,没有不识裴宴归的,张县令跪在地上,不由瑟瑟发抖。 裴宴归坐上主位,将方才撕下的那张肖像画扔在案上,垂眸看向怀中一脸娇羞的人儿:“瞧瞧,本官养的女人,竟成了张县令的通缉犯。” 玉晴心跳加速,不懂他究竟想做什么,总不至于混账到要将自己交给官府重新发卖吧。 腰上的手微微用力,她惊得坐直了身体,双手顺着他的胸膛往上攀,直至勾住他的脖颈。 裴宴归勾了勾唇,单手将桌上摊开的画像重新叠起。 “大人冤枉啊,这几张画是今儿从通州那边快马加鞭送来的,说是几个——”他不敢抬头,只略略看了眼女子晃动的足尖,努力镇定道:“是几个出逃的贱籍女人。” 玉晴浑身绷紧了,靠在他怀里一声不吭。 裴宴归拍了拍她的背,语调清浅:“我朝律例,贱奴若委身朝廷命官,该当如何。” 张县令张嘴愣了半天,半个字也吐露不出来。 “从贱籍名册中除名,不再归官府管制,从此她的生死去留,都只凭本官。”裴宴归盯着她,眼神里又透出几分讥诮。 光洁如玉的额上,一层细汗,如高山岭间的雪。 最后轻轻捏起她的下巴,沉声问道:“表妹可想好了。” 玉晴觉得自己好像一条鱼,正在温水里慢慢煎熬。 跳上岸或许会死掉,但留在温水中,亦会被慢慢熬干体内所有的水分。 而且死得更没有尊严。 时至今日,她早已不需要尊严这种东西了…… 见她点了头,裴宴归移开目光,左手指节轻轻敲击案台:“撤下所有画像,准备好相应文书。” “是,是——”张县令忙不迭的应和,吩咐左右:“还不快去” 见裴宴归起身,他谄媚道:“下官已经安排了酒菜,晚些时候,郡守大人也会到,大人若不嫌弃,就在汾县住一晚……” “呕——”玉晴突然捂着嘴,神色痛苦的看着裴宴归:“哥哥,我好想吐。” “怎么了。”裴宴归蹙着眉,见她脸色苍白,心情忽然间跌到谷底。 师爷最先反应过来,带着裴宴归和玉晴两人往盥洗室的方向走去。 裴宴归听见她在里头吐得昏天暗地,想到刚才小摊子上的那碗阳春面。 真是娇贵的东西…… “备车。” 就冲她这身子,今晚也走不成了。 张县令心里一喜,立马着人去安排。 玉晴蔫头搭脑的从盥洗室走出,胃里仍然犯恶心,之前那碗阳春面的臭油味挥之不去。 见裴宴归要过来,她连连往后退去,小声道:“大人别靠近我,太脏。” “脏?”他眉心拧了起来,见她隔自己远远的,像在摇摇欲坠。 心思越来越烦乱,干脆将人打横抱起,径直上了马车。 第6章 诱心 仅仅只要一纸文书 一路上,玉晴羞耻的将头埋进他怀里,心情闷闷的。 竟然这么快,就要草拟文书,签字画押。 将全部身家性命都交付于他,无论今后过得好与不好,都没有任何退路。 裴宴归,会对自己好吗? “大人,先放我下来吧。”嗅着他身上清淡的沉香味,一股困倦席卷而来。 手不自觉攥住他的衣襟,仍在想,贱籍女子的嫁娶可真是简单啊。 “为何突然改口?”裴宴归仔细分辨她脸上神情,面色寒凉,像是浸透严冬气息的冷井。 玉晴愣了一瞬,接着声若蚊呐的解释:“既然签了卖身契,怎能再像从前那样没规矩,叫大人哥哥。” 惨白的一张小脸,眉心仍轻轻蹙着,窝在他怀里也不舒服,像一只奶猫儿般轻扭着想下去自己坐。 真奇怪,从前在京都的时候,她也吃过路边摊,味道都是极好的。 刚刚那碗面却十分油腻,让她一整天都不想再吃东西。 只是闻着他身上的沉香味儿,能暂且压下去一些。 裴宴归不放她下去,玉晴就不再作徒劳挣扎了。 他应是喜欢自己的吧,至少,会喜欢这副皮囊…… 仰头看去,裴宴归正闭目养神,一张脸丰神俊朗,薄唇抿紧,尽显寡情模样。 两天没怎么吃东西,刚才又全吐了,她又累又困,轻轻打了个呵欠。 马车行驶的速度很快,坐在他腿上,却丝毫感觉不到颠簸。 车帘缝隙里钻入潮湿阴冷的空气,仿佛在提醒,这是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她突然觉得口渴,犹如脱水的鱼,将额头轻轻贴在裴宴归颈间,触感温热,他下巴微微一动,并没有说话。 睡意最浓时,忽觉一道森冷寒气袭来。 玉晴勉强睁眼,见大片梅林栽在庭阶前,是张县令安排的别院到了。 · 不知道又睡了多久,醒来时,已在厢房柔软的床塌上。 隔着一道屏风,有两个小丫鬟在旁若无人的交谈。 “那位大人可真是风姿玉容,宋大人站在旁边,都给比下去了。” “别妄想了,瞧隔壁床上躺着的那位主儿,再照镜子看看自己。”旁边有人给她泼冷水。 “听说过一会儿,还有个大贵人会来呢,张大人把梦瑶姑娘都请来了。” “梦瑶一向自诩清倌儿,从不登门献艺,这么晚还巴巴的跑来,真不惜打脸。” 单听这两人说话的声音腔调,便不是正经丫鬟。 玉晴算是明白了,这一处别院,根本就是张县令为结交权贵所准备的一处温柔乡。 口渴极了,正要去端床头柜上的茶水喝,就听见门外传来人声:“文王殿下来了,小釧你快跟我去西苑!” ‘哐当’一声,茶盏坠落,碎片和水渍四散开来。 小丫鬟听见声响,赶紧跑过来看。 “姑娘醒了,怎么不叫我呢。”听声音,是先前夸赞裴宴归的那个。 此刻倒不忙着做事,先将玉晴从上到尾打量一番。 “我要喝水。”说话间,才发现自己嗓子干哑。 对方仍一动不动,一脸挑衅的站着。 玉晴冷冷看着她,站起身来,毫不迟疑给了她一巴掌。 那丫鬟的脸翻起红热,立马扑到妆台前照镜子,转身愤恨的指着玉晴:“你,你怎么打人——” 玉晴重新坐下来,有些气喘:“倒水。” 小丫鬟毕竟忌惮她是裴宴归带来的人,且张县令交代过她,要好生照顾。 见她气性如此之大,只得压着一肚子火气,重新倒了杯水放在床头柜上。 “喏,你喝吧。” 来这别院的女人,要么出身风尘,要么是心比天高的良家子,无一不想攀附权贵。 不拘是谁,都要喊一声莲心姐姐,打听所来贵客是谁,有什么喜好。 眼前这个,也就仗着有七分颜色,真以为自己是得天独厚头一份儿了。 “大夫已经来过,说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既然吐干净了,再休息一会就好了。”莲心吃软怕硬,嘴上已经服软,又去拿了一套崭新的衣裙放在边上。 玉晴正心事重重,门突然被推开,伴随着浓重的酒气,裴宴归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拎着食盒的丫头。 进来看到一地细瓷碎片,他皱眉,不悦看向玉晴。 生病了,还耍小姐脾气…… 莲心红着脸,赶紧将地上打扫干净。 桌上摆了几样吃食,都是些养胃的清粥小菜,看着十分爽口。 “起来吃饭。”许是喝多了酒,裴宴归说话鼻音略重。 “我想先沐浴了再吃。”玉晴咬着唇,看一眼旁边扫地的小丫头:“还不去给我准备热水。” “是。”莲心向玉晴屈了屈膝,不情愿的去了。 裴宴归看上去有些不耐,手指关节扣了扣桌面:“过来把粥喝了。” 玉晴正嫌弃这身衣裳难看,身上气味也不好闻,不愿多走动。 再说,她肚子不舒服,根本吃不下任何东西。 裴宴归刚往前走了一步,她就捂住了鼻子,蹙眉睁大眼睛望着他,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 显然,是嫌弃酒气熏到她了。 这时,屋外传来一道清越的嗓音,带着几分戏谑调笑:“清宴,说好的不醉不归,你是不是怂了。” 这声音,让玉晴眉心一跳。 裴宴归酒意上头,带威慑性的看她一眼,语气里透出几分凶狠:“不许使小性子。” “大人喝多了,明日再来吧。”玉晴蹙着眉,见他凶成这样,委屈得眼圈儿都红了。 裴宴归刚出门,她便奔了过去,将那碗粥狠狠摔在了地上。 屋外人脚步一滞,随即匆匆去了。 隐隐还能听见文王的调笑,问他是不是在房里藏了小仙儿。 玉晴在案边坐下,拿起细瓷骨碟中的芙蓉糕用力咬了一口,语气含混不清的骂:“凶什么凶,有什么了不起!” 宴席上,裴宴归突然打了个喷嚏,目光望向东厢房的方向。 宋时初喝大了,眼里放着光,勾着裴宴归的肩膀道:“我的天,你真的收了沈家四丫头,以那小魔星的脾性,该不会跟你茶里下毒吧!” “其实我离京之前,正收到一封弹劾你的折子。”裴宴归端起酒杯,冷冷看他一眼:“指责你身为汾城郡守,却每个月找借口回京都,留恋烟花之地。” 宋时初不再与他玩笑,转而去拍文王的马屁:“殿下这回任两城监察总督,算在皇子里面头一份儿了!” “本王就是忧碌的命,哪里比得上你们二个,日夜美人在侧,红袖添香。”说着,独饮了一杯。 张县令一直不敢插言,听这话头,赶紧凑过去,巴巴的道:“下官给殿下准备了助兴的歌舞,还请赏脸一观。” 文王刚点了头,就听一阵舞乐响起,正是如今坊间盛行的艳曲儿。 梦瑶赤着一白玉足,踏着鼓点轻旋而来,秀了一曲她最拿手的绿腰舞。 此舞顾名思义,最夺人眼球的,便是那一截纤纤细腰,轻慢摇摆之间,几乎能要男人的命。 场中三位贵客,她最先盯着的自然是坐在主位的文王殿下,然几回近距离撩拨下来,对方都没有丝毫反应,最后还丢给她一记冷眼。 梦瑶不敢造次,转而顺着张县令的眼色,去攻陷裴宴归。 借着舞蹈动作,在他身上缓慢磨蹭,依然不见任何动静。 正以为自己这趟白来了,裴宴归已经抚上她腰身,端起桌上一杯冷酒灌入她口中。 第7章 诱心 闹够了? 液体顺着她下巴滑落至锁骨,盛了半杯酒那么多,溢出两滴入胸口。 梦瑶看起来奔放,实则还是个雏儿,哪里经过这阵仗,浑身都激颤起来,双颊红艳,已是一副仰颈承恩的姿态。 “大人,妾身醉了,头好晕呀。”梦瑶顺势倒过去,锁骨里的酒轻漾,顺着肌肤滑下。 裴宴归与宋二调笑了两句,转而给自己倒了杯茶,缓缓饮下。 “大人……”梦瑶盯着他的手指,忽然间心动不已。 尽管地位不及文王,可那张脸却是令人窒息的完美,丰神如玉,清隽如竹,让她单瞧一眼便觉目眩神迷。 只是总感觉他还没有真正看过自己一眼,尽管身躯如此贴近,仍觉得对方距离好远。 张县令带着人退了下去,席上独留了三位贵人和梦瑶,以及几个添酒的侍女,模样都是一等一秀美。 宋时初一直显得心不在焉,他来之前,就受人所托打探沈家那位娇小姐下落,如今她委身于裴宴归的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真不知回去该如何交待。 刚想悄悄问他那位祖宗而今如何了,就见到香艳的一幕。 梦瑶垮下最外层纱衣,露出胸口一大片雪白肌肤,然后坐在裴宴归腿上,端起一盏酒去喂他。 两人目光勾缠,裴宴归不知在想什么,始终不去接,弄的佳人不上不下的,十分尴尬。 剩下几个侍女伺机上前来,往文王和宋时初身边偎靠过去。 都知道文王不近女色,此时他亦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姿态,只和裴宴归两个赌酒玩骰子,压根不理会身边女人。 宋时初虽喝得最多,但头脑还算清醒,冷眼瞧着,裴宴归就连逢场作戏,亦带着几分敷衍。 不过说了几句露骨的玩笑话,就弄得那女的双颊绯红,娇喘连连。 难道说,真是对那位难忘旧情? 想起三小姐的吩咐,他借着酒兴凑到裴宴归身旁,饶有兴致道:“听说你新收了一妾室?” 文王就坐在他旁边,闻言投过去淡淡一瞥。 “您消息倒是灵通。”裴宴归眼尾有些发红,对怀中美人笑了笑,话音温柔缱绻:“乖,先去那边待着。” “大人——”梦瑶已经动情,骤然让她走,自然不情愿,可下一秒,对方面上温度已冷了下来。 心里一咯噔,将纱衣拉起来裹紧了,福身哀怨的退去。 “你毕竟是武侯府出来的,念着些旧情也好,否则背后也有人议论。”文王语调平常,却字字诛心:“只是听说沈夫人如今投奔了凉州军,那位郡主还不知底细,清宴可要多留心,别受人蒙蔽才好。” “殿下多虑了。”裴宴归面色依旧冷淡,仿佛提起的是个无关紧要之人,并不愿多谈。 见文王亦面色不佳,宋时初赶紧端了杯酒去当和事佬:“别人不了解沈家小四,殿下您可是看着她长大的,如今被贬为贱籍,跟着清宴,总比被不相干的男人嗟磨要好。” 沈家一共四位嫡女,独三小姐沈楚阳性情温和、知书达理,实乃京中贵女中的翘楚,可惜了—— “本王记得她说过,非王侯将相不可嫁亦。”文王握着酒杯的手微微用力,面上一抹苦涩,稍纵即逝。 宋时初快人快语:“殿下莫不是忘了,我朝律例,贱籍女子不可为正妻。” 气氛有一瞬间的冷凝,裴宴归眼尾一抹红痕愈发惹眼,瞥见张县令鬼鬼祟祟躲在角落里,抬手唤了他来,冷声问道:“何事。” 张县令单只对他耳语:“姑娘身子不爽利,正闹得厉害,打了几个丫鬟,也不许旁人再进屋,说是,只要大人您过去——” 话虽带到了,可看这位爷醉的不轻,即便是过去了又能怎么样。 难道还能好好哄着不成? 张县令最懂风月事,过分的恃宠而骄,只会惹得男人厌弃。 裴宴归站起身,步履有些虚浮,向文王告罪道:“臣明日还要赶去渭城,再喝恐误正事,改日再去向殿下赔罪。” 见他要走,梦瑶急忙过来搀扶,没留意到张县令给她使的眼色。 裴宴归倒是没推拒,由她抚着往东厢房走去。 刚刚踏上走廊,就听见‘哐当’砸东西的声响,几个小丫鬟站在门口,俱是一脸惊慌。 看见他忙不迭告状:“大人,奴婢只是想替姑娘擦身,不知哪里做错了——” 裴宴归推开她,大步跨进门里。 一只花瓶斜斜飞过来,差一点碰上他前额,裴宴归反手关上门,凝神往床上看去。 夜已经深了,房中却没有点灯,玉晴整个人包裹在被褥里,披头散发,犹如一头受惊的小兽。 他脱了外衣挂在壁橱,双手抱怀,站在床边冷声道:“闹够了?” 女子极压抑的呼吸声,带着浓重的鼻音,时不时夹杂几声抽泣。 怎么又哭了—— 裴宴归心里有些烦躁,见那一小团又往里缩了下,便转而先去点了灯。 这时响起轻轻的叩门声,梦瑶温顺的嗓音说道:“女孩子那点麻烦事,大人不方便的,让奴婢进来伺候吧。” 裴宴归又折返过去,‘咔嚓’一声,亲自落了锁。 “你想干什么!”娇矜的嗓音,带着一丝颤抖。 一直到方才沐浴的时候,玉晴才意识到不对。 以她的年纪,已经算发育得很晚了,虽说早就该来,却偏偏选在今日。 且从亵裤上的痕迹来看,应该是来了多时,竟一点感觉都没有,简直丢脸死了。 她面色变得极不自然,忍不住,看向裴宴归的衣服下摆。 万幸—— 灯光下,是一张精致惨白的脸,像是个随时濒临破碎的陶瓷娃娃。 她身上仅仅裹着一床被褥,地上是散乱着的衣裙发带,可想而知,被褥底下是什么光景。 裴宴归想起她胸前两段如金玉般的锁骨,是生平所见绝无仅有的美景。 不知用那样的锁骨来盛酒喝,会是什么滋味。 玉晴不敢再作声,眼角垂挂着泪,神色有一些绝望。 那双修长如玉的手伸过来,毫不留情扯掉她身上的被褥,玉晴整个人都在发颤,双手抱着膝盖,抬头无辜且恼恨的看了他一眼。 裴宴归着实恨她这双眼睛。 注定是一个难以成眠的夜晚,他叹了口气,转身去开了锁。 看见仍守在门口的梦瑶,沉声吩咐:“让人送桶热水来,还有软和的衣裙和被褥,厚一些。” 视线被他完全遮挡住,梦瑶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失望的离去。 “我不要她们碰我。”玉晴看着去而复返的裴宴归,眼神里一抹坚决。 “好。”随着他坐下,床边深凹下一块。 他揉了揉太阳穴,缓了缓忽然上头的酒气,以及被那副活色生香刺激到的神经。 身体某处仍然兴奋着,酒精的麻痹作用,倒让他能冷静思索一些事。 当年她从宫里生病回来,便多了很多忌讳,性子也变得阴晴不定。 方才那些丫鬟不懂规矩,定是触到她的逆鳞。 不一会儿东西送到,裴宴归阴沉着脸,始终没让人进屋。 玉晴不敢再挑衅他,自己裹着毯子往浴桶的方向挪,裴宴归目光稍微一瞥,她便紧张得顿住脚步。 终于站在氤氲的热水里,她小心的擦洗干净,转头看见裴宴归正在换床单,小声道:“玉晴今晚不方便伺候大人。” 他嗤笑一声,靠在软枕上闭目养神。 玉晴听见微微的鼾声,从浴桶中跨出来,背对着他收拾妥当。 推了推裴宴归,发现对方已经睡着了。 不禁松了口气,从他身上跨过去,在仅剩那一小块地方小心翼翼躺好。 酒气熏人,她用被子掩住嘴,又往里缩了缩,裴宴归却突然翻身压过来。 所谓酒后乱性,可并不是一句空话,玉晴心里大惊,忙去推开他,慌乱中从他前襟扒拉出一张信纸。 她扫了眼,匆忙塞回去,指尖刚刚探入他前胸,就被人一把握住。 裴宴归看清身边人是谁,神智又清醒了几分,失却平素的清隽,眼底一抹深红,看上去十分骇人。 “郎君何日到?” 他嗓音冷极,如同冬日古井,整个人亦被覆了一层凛冽寒霜:“你心里的人,是文王。” 他过去与太子党从没有往来,更与文王无私交,今晚不过途径汾县,他却巴巴的赶来。 文王一向自诩谦谦君子,生活极端自律,今晚这样的局,他不止勉强参加,更在席间对沈家女眷颇多议论。 这样反常的原因,除了被他形容作‘非王侯将相不可嫁也’的沈玉晴,实在想不出别的。 他在沈家住了十年,倒从未听她说过这样的话。 “怎么会是他……”玉晴攥紧了手心,眼底几分迷惑。 夹在他所赠的书中,可不就是写给他的么。 不过吃了一场酒,为何就笃定信中郎君是文王。 “表妹过去的门客,有如过江之鲫,若不是文王,还有五皇子,又或者是国公府的小爵爷。” 总之,非王侯将相不可嫁也。 “老五那个贪吃鬼,你得了吧。”玉晴蹙眉,又想起国公府,更加觉得不可思议的:“凤嘉今年才十岁,裴宴归,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灯下,他神情看上去十分凉薄,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我只是想提醒你,莫要忘了自己身份。” 玉晴起身去拉他,仓促中脚尖踢到椅子腿,停顿了一瞬,眼睁睁看着门开了又合上。 隐约听到门外有女子娇媚的嗓音问:“这么晚了,爷还没睡呀。” 她怔怔的坐回到床上。 算了,这一路上都是自己主动,先冷静一晚上也好。 何况那封信根本毫无破绽,明日再去解释,也不迟。 今晚,真是令人疲倦。 与文王确有一段过往,但世间知晓得人极少,还活着的更是寥寥。 兴许是方才在宴席上,文王故意漏了些行迹,让裴宴归误会了。 真是可笑,她与文王之间,还能有些什么呢。 不过是沈家倒台之际,母亲瞒着所有人,给她订了一门亲事。 后来发生宫变,太子临死前奋力将文王摘干净,沈家亦力保他清白,加上内侍监的配合,自始至终,他都是那个温润如玉,被兄长蒙骗,未铸成大错的三皇子。 事后昏君形容他,亦用了‘纯稚’二字。 天下人皆不知,他与玉晴之间,是实实在在有婚约在的。 那纸玄黄色的婚书存放在玄铁盒中,如今应已被母亲带到了凉州。 其上有他们二人的亲笔签名,按过血手印,按照天晟律法早已经生效。 附在婚书后面的,则是前太子的一封自白书,其上写尽了曾蒙受的冤屈,表示自己从来不曾想过谋逆,一切都是遭奸人陷害。 同时亦在最后一段中,坦诚自己为保护皇弟,做出伪证的经过。 来到通州之后,母亲曾让她忘了这件事,指明婚书不过是逼迫文王照拂小侄儿的筹码,而非真让她赔上一辈子。 可沈家儿女,何曾退缩过。 玉晴拼死上京,便是想当面问一问文王,是否还记得曾答应太子,答应沈家的事。 两年了,小侄儿也已经五岁,至今还在大理寺受苦。 而文王殿下,你又做了什么。 第8章 诱心 武侯府最娇嫩的那朵花,差一点,…… 裴宴归睡了两个时辰,醒来的时候天还黑着。 “爷——”梦瑶一直守在床边,见他起身,有些紧张的询问:“爷可是要喝水。” 可是下一秒,她便失去知觉,软软倒了下去。 灯火熄灭,屋内黑沉压下,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让方才潜进来的五个刺客无所遁形。 “娘的,什么东西,啊——”黑暗里,一个刺客出言不逊,立即口吐鲜血倒下。 剩余四个虽听说过,组织里前去刺杀的弟兄从无活口,仍妄图做殊死一搏。 谁能想到一个文官,竟然有如此高的武功,简直天道不公。 等他们一个个都浑身麻痹倒地,裴宴归好整以暇的点上灯,神情淡漠得像一尊玉佛。 “接下来,你们是不是就该咬舌自尽,好替你们身后的人遮掩?”指尖挑起床头柜上的盘扣玉带,看着十分眼生。 才想起昨天穿的衣服脱在了别处,睡前另有人给他更衣,不由讪笑,小郡主声声说要伺候他,可是这些事,她生平恐怕从未考虑过。 他突然觉得浑身发热,扯了扯衣领,露出脖颈上佩戴的一枚玉戒指。 有名刺客眼尖看到这只戒指,忽然发出一声惊叫,身子不停打着哆嗦,问:“难道说,你是鬼奴的儿子。” 一句话落音,便再没了声息。 本来留着他们不死,也只是想判断,对方究竟是冲着自己哪一重身份而来。 既然不是,又恰好认得这枚戒指,那就更没活着的必要了。 裴宴归将玉戒贴身放好,越过脚边横七竖八饿的尸体,推门走了出去。 本来已经淡忘了的那些宛若炼狱般的过去,被那人一声‘鬼奴’唤醒,回忆犹如烂骨附蛆,生生扭曲他的心智。 他是被各种邪门的方法及药物训练长大的,亲生父亲便是那些人口中的‘鬼奴’。 几乎每一天,他们都在躲避仇家的追杀,为了不暴露于人前,总是选择做最卑贱的活计,任人怎样欺侮也不反抗。 父亲说,没有人生而卑贱,他们活着,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变强,然后堂堂正正站在阳光下。 八岁那年,父亲终于不堪受辱,在他们所居住的马厩中,用牵马的绳子上吊自尽。 在遗书中,他才知道自己所练功法有个破绽,父亲生前便是因为破了戒,才会实力衰微下去,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距离天亮应该还有一个时辰,他站在阶前一丛暗香销魂的梅树边,往长廊东头望去。 武侯府最娇嫩的那朵花,差一点,就被他亲手折断。 可是,他还不能。 尽管已经摆脱贱籍,入朝为官,可裴宴归仍然陷在极端的困局中。 他目光死死盯着那道门,寒风扑面,将他墨发吹得乱舞,一双漆眸凶戾逼人,如深山里久未食人的狼。 又像是山风激荡中,俊美得让人窒息的艳鬼。 直到那扇门缓缓而来,一道纤丽娇小的人影走出,看到他,先是惊愕得微微张嘴,然后慢腾腾往这边走来。 她的心思一向掩藏得很好,只是眼睛下两道淡淡青色,因为皮肤过于薄了,泛起淡淡红血丝,显是一夜没有睡好。 裴宴归稍稍往门口挪了一步,挡住她视线:“表妹怎么就起了。” 似乎昨晚的不欢而散,对他未造成任何影响。 “一颗真心,被人践踏到泥里,换成大人您,能睡得着吗?”小人儿眉眼弯弯,微微踮起脚尖,眼睛盯着他的脖子上一点红痕:“大人真是好艳福啊。” 别看她年龄小,可是该懂的全都懂。 顺着她的目光,裴宴归指尖触到那一点红色,按下有轻微的刺痛感。 不过是体内功法的反噬,只没想到,会来得这样快。 “别叫大人。”裴宴归微微勾唇,扯出一个不甚明朗的笑,“叫哥哥。” 他一直对‘哥哥’这个称呼十分满意,尤其是从她金贵的嘴里说出,更让人有想折花的冲动。 一身月白色宽松里衣,勾勒出他清瘦却精壮有力的身躯,风停了,墨发披散在身后,有种禁欲又让人心跳的美感。 那张漂亮到极致的脸,一半在明,一半在暗,脱去在人前的冷俊,玉晴再次深深惊叹,竟然有男子生得这般清艳。 “哥哥房里藏着什么金贵东西,怕给我看吗?”玉晴伸手推开他,刚往前走了两步,面色倏然变得惨白。 裴宴归始终不动声色看着这一幕。 在这朵娇花眼里,自己这般随手取人性命,恐怕与市井凶徒无异。 内心浮起淡淡讥诮,笑自己竟然会有这种想法,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何曾真将自己放在眼里过。 “哥哥一直生活在这样的水深火热中么?”满地横陈的尸首,血都还是新鲜的。 玉晴看见他们身上都穿着紧身夜行衣,手上还拿着凶器。 视线越过他们,落在床畔只是昏睡的舞女身上,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这样的世道,将活人生生逼成只靠本能生活的野兽,就像昨天窄巷里那三个想要对自己不轨的人,若留下他们的命,只怕又会去坑害别的女子。 可是这样的人,杀得绝么。 她突然往后退去,一步,两步,直到靠上他的胸膛,转身将他一把抱住。 “宴归哥哥,我怕。”她垂着头,害怕泄漏真实的心绪。 身为武侯之女,从小在刀枪兵刃里长大,她怎么可能怕死人。 只是好奇,究竟是谁要来刺杀裴宴归。 当年渭城之乱,可动了不少权贵的利益,父亲虽然也有生意,却只占其中一小部分,更大头都在旁人手里。 裴宴归一脸淡漠,像自己这样的人,她是该怕…… 下一刻,却见她眼圈儿红了,抱着他腰身的手收紧:“这么多刺客,哥哥没有受伤吧,若是有什么不测,玉晴以后该怎么办!” 身为弱女子,总是要依附于男人,才会让对方生出保护欲。 “记得表妹从前说过,若受伤了,就不要出房间。”裴宴归一手捏起她的下巴,认认真真看进那双泛着水雾的幽瞳,好意提醒她:“因为,妹妹不喜欢看见没用的人在眼前乱晃。” 小郡主还说过,喜欢他那张漂亮的脸。 若脸上挂彩了,就必须日日带着面具,直到完全恢复为止。 贵族家的小姐,会担心自己所养的一条狗么? 裴宴归感到缠在腰间的手一松,正以为对方已经放弃,却见小表妹双手捂住脸,流露出十足女儿家的娇态,羞涩道:“不让你出房间,是让你好好养伤呀,哥哥真是错怪我的好意了。” 一阵寒风吹来,她搓了搓手,眉眼弯弯的冲他摆了摆手:“我先回房换衣服了,待会再来找哥哥。” 裴宴归看着她走远,眼里始终蕴着几分费解。 心思难测的小郡主,究竟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她应该知道,既然跟了自己,已然能过上安稳富庶的日子。 何必还要这样费尽心思的讨好。 难道她忘了,曾经对自己有多么嫌恶。 还是说不断往上爬,真的就能掩盖低贱的出身? 裴宴归摇了摇头,暂且将这些事搁置一边,重新回到房里搜查那几个刺客。 和上次那批刺客同样,十个指甲盖统统被人拔掉,这样明显的掩盖掉痕迹,按说是不可取的。 可又有哪个杀手组织,会在指甲盖上做手脚呢。 玉晴是到丫鬟喊她吃早饭的时候,才知道裴宴归已经走了,心里不禁大怒。 见识过她的脾气,莲心战战兢兢的立在一旁,按照裴大人临行前的吩咐,给她盛了一碗粥,又夹了几样配菜放在碟子里。 “昨儿晚上渭城决堤,宋大人跟文王殿下都是天不亮就离开,裴大人亦像是有公务在身,早饭都没来得及吃就走了。“ 玉晴闷不吭声喝了小半碗,感觉身上活泛多了,仍闷闷不乐道:“那他有没有说,何时来接我。” 莲心有些迟疑道:“奴婢听见裴大人跟宋大人说话,似乎要送您去京都的宅子。” 玉晴将碗重重一搁,面色彻底转为铁青。 “姑,姑娘不必动气,那不是,您这段日子也伺候不了大人吗。”莲心心里惴惴的,心里埋怨,竟让梦瑶那贱蹄子捡了便宜。 玉晴听出她话中深意,并不着急探问,又吃了一个素包子,感觉有八分饱了,才放下筷子。 这时屋外传来一道柔媚嗓音,带着三分傲气:“奴婢梦瑶,特来拜见姑娘。” 将她抛下不说,还惹了一段风流债,玉晴心中冷笑,狗奴才,什么玩意儿。 第9章 诱心 她势必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梦瑶今年已经十七,潇湘馆的妈妈对她说,若再挑三拣四,寻不到买家,就要在上元节那晚拍卖她的初夜。 嫂嫂前几日来探望,说皇上重新开了恩科,大哥预备进学,又需要一笔银子。 她这些年的积蓄陆陆续续都贴补了家里,这次又给了大嫂五十两,真正是一点儿退路都没有给自己留。 昨晚,本就是抱了孤注一掷的打算。 虽然最后并未破身,可她心里已经认定了裴宴归,不管是身份还是外表,比她过去在汾县见过的任何一个男人都要出色。 若说在席间,她只是被对方矜贵冷雅的表象所迷,但在亲眼见到他对那名贱籍女子的宠爱后,心里更加生出了想要一争高下的决心。 天晟国对于户籍有严格规制,分为贵族、良民、奴和贱籍四类,只有被官府定过罪的奴婢,才会沦为贱籍,走到哪都是最低等的存在。 梦瑶是七岁被卖到潇湘馆的,若有人为她赎身,那么便能脱离奴籍,重新做回良家子。 所以当她决定去找玉晴谈判时,心里是有优越感的。 门开了,她掐着腰拧身走进,就看见一个小姑娘坐在案前,素白着一张脸,样子有些憔悴,仍难掩惊人的娇艳和漂亮。 听张县令说,裴大人今年已经十九,至今未娶妻,这位玉姑娘是近日新收的。 梦瑶走上前,微微屈膝道:“奴婢见过玉姑娘。” 玉晴早前听过她的声音,知道昨日就是她伺候的裴宴归无疑了。 之前还有个叫青雀的,模样倒是比这个好一些。 “你去厨房看看,避子汤熬好了没有。”她向莲心吩咐道。 “是。”莲心心里一喜,转身去了。 门合上,玉晴站起身,走到妆台前挑拣早晨张县令派人送来的首饰,一边淡淡问道:“你不是昏过去了么,何时醒的。” 梦瑶原先笃定的心态,突然就有些崩裂。 早上裴大人遇刺,张县令交待了不许声张,这位姑娘适才起床,怎么会知道自己曾经昏迷过的事,难道说裴大人走之前就已经见过她了。 还有避子汤,真是荒谬,大家身份相当,她凭什么让自己喝那种东西。 玉晴挑挑拣拣,最后拿了一根双鱼缠花的金步摇插在发上,又嫌弃太复杂了,不适合今日素颜。 “姑娘何必这样咄咄逼人。”梦瑶蹙眉望着她,心里十分不痛快。 玉晴一向讨厌和蠢女人说话,为了裴宴归,才耐着性子道:“哥哥身份尊贵,你若有孕,万一将来讹上他怎么办。” “再说,哥哥也没说要收了你。”玉晴拔下步摇,往桌上一扔,语气十分冷淡:“拿上银子,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也不用再伺候男人,这买卖还不划算?” “梦瑶是真心爱慕大人,不贪图银子,听说姑娘也是苦命人,为何就容不下梦瑶呢。” 玉晴不禁摇了摇头,不知宋时初何时派人来接自己,站起来往外走去。 回京都也不是不可以,但之前她还得去一个地方。 今天这场刺杀着实提醒了她,渭城之乱倒了宰相和大皇子,父亲的势力却未被翻出来。 兴许,她可以去拿回一部分产业。 梦瑶见她要走,心里突然有很不好的预感,不管不顾拦在对方身前。 “梦瑶身不由己,请姑娘体谅。” 玉晴忽然笑了,月牙眼里噙着几分讥讽,朝她深深投去一瞥。 “梦瑶姑娘怎么会身不由己,不过是待价而沽,没找到合心又愿意出价的买主吧。” 遮羞布被毫不留情的戳破,梦瑶脸色青白交替,内心挣扎了一瞬,缓缓向玉晴跪下:“奴婢已经是大人的了,还请姑娘给条活路。” “已经给你了呀?”玉晴笑眯眯看着她,说话语调却让人感觉不到温度。 梦瑶面色一变,强忍着心中涩意,回道:“奴婢只想一辈子伺候大人。” “那你自己想法子吧。”玉晴的耐性已经用尽,要越过她出去,却被对方抓住了手臂。 她胳膊上一疼,却顾忌着裴宴归,不想跟这个女人动手。 幸而这时候莲心回来了,身后还带了个侍卫。 玉晴挣脱开,一眼看见那侍卫腰间的令牌,欣喜道:“你是宋大人派来的么?” “属下黎焕,奉宋郡守之命,护送您回京。”说话之人五官俊秀,只是皮肤有些黑,见到玉晴,态度十分恭敬。 “你身上可有银票?”终归还是得了结了这事,清倌儿的身价,大概比普通□□要高一些吧。 梦瑶却突然抱住她的大腿哭道:“昨晚大人确确实实说过,会对奴婢负责的,姑娘可不能就用银子就给我打发了呀!” “你不会身上没带银票吧。”玉晴眼见那侍卫突然变得窘迫的表情,心道不好。 宋时初本人就是个铁公鸡,在他手底下的人能有钱到哪儿去。 心里不禁越发埋怨起裴宴归,睡了人家身子,却拍拍屁股一走了之。 玉晴回想从前在府里的时候,母亲是怎样对待姨娘们的。 适当的吃醋是可以的,却不能因为嫉妒就随便铲除异己,这样只会将男人越推越远。 既然裴宴归好这一口,就得给他留着,反正这些事以后还会有很多,何必在意他身边再多一个青雀。 正斟酌着,黎焕突然恭恭敬敬呈上一块玉:“属下这块玉当值一千两。” “那行,给她吧。”玉晴睨着跪在地上撒泼耍赖的人,“我可不是活菩萨,与其赖着我,不如拿着这块玉去赎身,从此好好生活。” 黎焕将玉佩放在桌案上,然后用剑柄朝梦瑶的手背上击去,迫使她放开手。 梦瑶怔愣的看着她二人离开的背影,自知跟随无望,目光里满是愤恨,整张脸都被生生扭曲了。 过去是郡主又怎样,如今不过是最微等的贱奴,凭什么在这跟她摆主子派头。 她抓起桌上的玉佩牢牢握在手里,等到自己赎身出来,身份岂不比她高贵,到时再去寻裴大人,定要将对方狠狠踩在脚底。 玉晴随着黎焕走出别院,才发现这里是一处山谷,两侧山顶上白雪皑皑,与谷底一大片红梅香映衬,暗香袭人,环境十分清雅。 想到外界的灾荒不便,难民流离失所,这里倒像是一处与世隔绝的安乐窝,真乃令人唏嘘。 “你那块玉,当不止那个价吧。”玉晴坐在马车上,掀开侧边帘子,与骑马走在一旁的黎焕随口闲聊。 她适才瞟了眼成色,可是上好的西域纯老玉,真是便宜那女人了。 一个小小的县城妓馆,给清倌儿赎身能花多少银子呢。 京都赫赫有名的相思馆,如今的栖凤楼,名角儿柳相思当年的赎身钱,也不过三千两,只不过在被抬进尚书府中没三天,便被一床草席裹了送出来,扔进乱葬岗无人问津。 “玉主子不必在意。”黎焕侧过头来,眉目中透出些温润气。 一身藏蓝色侍卫服,穿在他身上挺拔如玉,身后黑色披风随风舞动,衬得人英姿飒爽。 “那怎么行呢。”玉晴眨了眨眼,冲他微微一笑道:“其实,我倒还有些积蓄,不如你先送我去个地方,我将玉佩的钱十倍返还于你。” 黎焕侧过头,眉心微微蹙起:“主子想去哪儿。” “三里桥。” 对方面上露出一丝无奈:“主子还是想寻裴大人。” “非也。”玉晴笑眯眯看着他,右手搁在轿沿上,轻轻托着腮,“从这里到京都,绕路去三里桥也就耽误半天路程,现在裴大人应该已经快到渭城,怎么可能遇见。” 三里桥是往渭城通商必经的一个小镇,其中有多家铺面属于沈家,因都是做的正经买卖,也隐蔽得很好,至今还没有暴露于人前。 “若是为了在下的玉佩,主子大可不必绕路。”黎焕收回目光,沉吟了片刻:“如今到处都不太平,郡主还是早些回京都吧。” 玉晴何尝不知道世道艰险,只是事在人为,沈家祖上三代用鲜血和军功积攒下的基业,怎可能因为一朝江山易主,就轻易灰飞烟灭。 又凭何而输给寒门子弟三年苦读,她不甘心…… 沈家祠堂里供奉的可都是一条条鲜活的命啊,那些鲜衣怒马的少年们哪一个不是口含金汤匙出生,却十三四岁就入了军营,去吃旁人吃不了的苦。 至今西域和凉州两省都只认沈家,不认周天子。 她势必要去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正发愁该怎么说服黎焕,就听见他吩咐车夫:“去三里桥。” 她掀开帘子,双眼弯了弯,目光像蕴了无数星星:“放心吧,到时必不会少了你的好处。” 黎焕朝她点了下头,心里却觉有些好笑。 那块玉佩是他长姐登基时,用制作玉玺的材料一同雕纂而成,价值根本不可估量,往后还得找机会拿回来才行。 过三里桥,坐船到银夏,再假扮成商队回西域,或许比走陆路更加掩人耳目。 如今凉州军亦在暗地里寻人,他该更加小心才是。 第10章 诱心 沈家的女人,骨子里都是一样的。…… 临近渭河,天越发变得黑沉,树木摧枯拉朽的往旁边倾倒去,空气里水雾迷漫,眼看着将迎来一场大暴雨。 马车在三里桥镇徐徐前行,大多数饭馆都关门了,黎焕只能在路边买了三个肉酱饼,面色有些难堪的递给玉晴:“主子先委屈一下,吃点填肚子。” “谢谢。”玉晴拿手帕包了一个,象征性的咬了两口,不敢多吃。 黎焕看在眼里,心里更加焦急,吩咐车夫再去找些吃的,自己则亲自赶车。 三里桥镇主要是做外贸生意,街道两侧有很多深邃大眼的外国人,此刻都被风雨迫得匆匆找地方躲避。 “主子要去的地方具体在哪,属下这便带您过去。” 最后几个字被雷声吞没,雨势哗然而下,马车顶棚传来噼里啪啦砸豆子的声音,玉晴掀开帘子,发现已经很难看清前方的路。 “去西四胡同,找泰丰玉器行。”她抬高音量,对着水帘那头的黎焕喊道。 这间铺子是沈家在渭城势力的总部,黑白两道都有涉及,老掌柜姚叔一直看着她长到八岁,后来被父亲派来这里打理家族产业。 当年渭城之乱,裴宴归拔除了很多朝中官员在渭城的势力,唯独没有发现姚叔这一支。 她如今要替沈家犯案,上上下下都需要打点,裴宴归不可能给她这么多银子,她必须把渭城的账接管过来才行。 街道十分拥堵,马车只能以极慢的速度通行,所幸黎焕从前来过这里,对附近几条街都很熟悉,花了大概半个时辰,写了西四胡同四个字的牌匾,被风吹得转了个弯儿,已出现在眼前。 这时不知谁喊了声,三里桥河堤决口了,大家快往高处跑啊! 场面突然变得混乱,马车也被生生逼停,未免冲撞到路人,黎焕勒住缰绳,将马车停在了路边。 他掀开帘子,见玉晴面色发白,解下身后的披风,轻声道:“外面风大雨大,且水已经漫过了脚踝,属下背您走过去吧。“ 玉晴将披风从头顶裹下来,见黎焕顶着瓢泼大雨蹲在轿前,心里不禁感到几分怪异。 西域来的贵族,对自己态度又如此敬重,难不成—— 犹豫了一瞬,便被扑面而来的冷雨,逼得还是爬上了他的后背。 地面积水涨的快,巷子里尤其严重。 前面有个小孩子呆呆站在那儿,被水漫过脖颈,眼看就要被冲走,玉晴连忙拍打黎焕:“你快去救人啊!” 这时已经从台阶上跳下几个大人,去抓那个孩子,却始终是慢了一步。 黎焕会轻功,背着玉晴从水平面掠过去,轻易拎起那个孩子后颈,扔回给他的母亲。 周围爆发出一阵掌声,他听见耳畔传来少女的轻笑:“黎侍卫真是武功高强。” 没来由的,他心里感到一阵发慌。 继续往前行了一段路,顺利找到泰丰玉器行,他拍了拍门,有个伙计探出头来。 见是个身穿侍卫服的英俊男人背着个娇滴滴的少女,不敢怠慢,忙让进来躲雨。 院子里淹了水,伙计们都聚集在大堂里。 黎焕放下玉晴,见她一直在看自己,笑里几分意味不明。 心里猛然一紧,抬手去摸自己的脸。 被大雨冲刷过后,皮肤上涂的那一层黑粉脱落,露出原本偏向阴柔的一张脸。 他有些不自在的低头,不知该作何解释。 这时掌柜的被请了出来,看见玉晴,眼中闪过惊诧和欣喜之色,正要下跪,却见她微微摇了摇头,立即若无其事道:“两位贵人若不嫌弃,便在小店稍作休憩,待雨停了再走。” 黎焕掏出一锭银子放在前台:“劳烦掌柜的找两身干衣裳,再给我家小姐熬一碗驱寒的姜汤。” ”公子客气了。”老掌柜收了银子,随即吩咐道:“安娘,去淋浴房准备热水,再给这位小姐取干净衣物。” 说罢,隔着几步之遥打量黎焕:“小姐先行沐浴,官爷请随我去另一间房更衣吧。” “不必了,他跟我一起。”玉晴娇声道,一手挽着他胳膊,丝毫不在意旁人投来怪异的眼光。 小姐和侍卫,举止又是如此亲密,令人不禁猜测,两人莫不是私奔出来的。 老掌柜轻咳了两声,颤颤巍巍道:“这只怕不妥吧。” “无妨,我们走吧。”玉晴瞧着黎焕阴柔的侧脸,越发印证了心中猜测。 俗话说,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她偏就有一样本事,对人身上的气味十分敏感,男子身上多浊气,乌糟得很。 眼前之人虽然举止气度都和男人无异,但五官长相都过于阴柔,且贴近了去闻,身上还有种女子特有的奶香。 黎焕根本不敢抬头去看玉晴,听话的随她来到淋浴房,双颊早已经变得滚烫。 适才把披风给了小姐,自己早已被雨水淋透,湿衣服紧紧包裹在身上,隐约能看见曲线玲珑。 每一刻都是煎熬,只听身后少女娇柔的嗓音道:“劳烦安娘姐姐,再去给我拿一条月事带。” 尽管量一直少得可怜,但从刚才开始,小肚子就一直在隐隐作痛,十分磨人。 安娘简直不敢相信他们还要一起共浴,闻言忙躲了出去。 黎焕猛然转身,目光紧紧盯着玉晴身上。 “主子,您身子——” 门合上,玉晴手脚虚软的开始脱衣服,黎焕心里一急,不由被眼前景象骇得魂飞魄散。 少女仅仅穿着一层流朱色肚兜,湿发披散在脑后,浑身上下没有一寸肌肤不是雪白如玉,此时微微蹙着眉,模样既矜贵娇嗔,又像是易碎的琉璃人儿,令人目眩神迷。 “你还愣着做什么,难道从未伺候过人。”她双手环抱在胸前,手指缓缓勾上后背肚兜的系带。 “玉主子——”见玉晴一脸虚弱不耐,黎焕终是颤抖着手用竹瓢舀了一瓢热水,从她后颈小心翼翼浇了下去。 身子刚暖和了些,玉晴便让她停了,预备擦干穿衣。 这时安娘送东西进来,黎焕心神不宁的接过,心里始终不解,小郡主是如何看出自己女扮男装的。 她正要拿浴巾给玉晴擦身,忽然被对方冷声喝止:“别碰我。” 黎焕怔住,见玉晴拿过浴巾自己擦干净,很快穿好衣服,朝自己投来淡淡一瞥:“你洗吧。” 娇小的身影消失,她半晌才回过神来,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又看到了些什么。 边脱衣服边想,自己有多少年没有被人当成女人对待了。 久到连她自己都忘了,自己也曾是一位皇女。 天下皆知,西域只有一位皇女,便是如今已经登基的灵雎帝。 而自己十岁便被送入军中磨练,更曾随武侯征战西北,行为举止早就与男子无异。 快速收拾停当,她换上剩余的一套男装,才刚走出浴室门,就被一柄钢刀横上脖颈。 同时身上一阵虚软无力,根本无任何反抗的余地,被人像狗一样拖入厢房中。 心中暗恨,是自己太大意了,适才浴室中被人放了迷烟,竟都浑然未觉。 正担心小郡主的安危,便见房中主位上端坐着的那人,正眉眼弯弯望着自己,只是这笑丝毫没有温度,让他整个人如坠冰窖。 压着他的伙计突然发力,迫使他双膝跪倒,给小郡主重重磕了个头。 玉晴满意的看着,语气里带了几分清冷嘲意:“你劫持我,究竟为了什么?” 黎焕适才反应过来,自己从踏进这间玉器铺子开始,就在被人牵着鼻子走。 对方先令她乱了心智,然后在浴室那样令人不设防的环境下,让她顺理成章脱光了衣服。 恐怕在施放迷烟的时候,小郡主就在一旁看着吧。 若不是这迷烟,他怎么会—— 房间里充满了姜丝的味道和少女刚刚出浴身上的甜香。 她抬起头来,见小郡主亦在冷冷打量着自己,一只纤细素白的手拿暖水袋按着小肚子,另一只手随意搅拌着手边一碗姜汤。 一副单纯怯弱,纯然无害的模样,眉眼间却没有任何属于寻常人的情绪。 仅仅十五岁的小姑娘,浑身散发出令人心慌的威压,黎焕忽然意识到,自己从一开始就输了。 从通州开始,她一路跟踪小郡主,亲眼看见对方怎样哭着拦下裴宴归的轿辇,又是怎样在汾县的窄巷里冲他撒娇示弱。 在她心目中,落魄的玉晴郡主就是南国一朵娇嫩的风荷,需要人悉心呵护,才能安稳长大。 忽然想到西域那个如蛇蝎般的将军夫人,恍然意识到,沈家的女儿其实骨子里都是一样的。 黎焕突然笑了,眉目间一片清润,道:“属下曾在武侯麾下效力,此番带走郡主,是奉乌夫人的命令。” 乌夫人—— 陌生的称呼,却让玉晴眉心一跳,胸口渐渐感受到细细密密的痛感。 她的两个同胞姐姐,如今一个在西,一个在南。 娘亲说,沈家女不比男儿差,既然家里所有男丁都死绝了,那么女人便要撑起一片天。 沈宅被抄之前,二姐姐断绝了与心仪郎君的婚约,连夜独自赶往西域嫁给了父亲旧部,西域赫赫有名的乌大将军。 三姐姐不等将他们打入贱籍的旨意到来,便主动收拾包袱,搬入了京都最大的妓坊相思馆,并提字栖凤楼悬挂于高阁,一夜之间名震京都。 姐姐们能做的事,她一样能做。 若查明他真是二姐姐派来的人,倒是可以放他回去。 可自己就这么不明不白被个侍卫拐走,若是还全身而退,裴宴归那里倒不好交待。 第11章 诱心 裴宴归,他似乎真的很生气。…… “这么说,小姐如今是跟了裴少爷。”姚叔见过裴宴归几次,只觉得那孩子性子比同龄人要沉稳,对四小姐倒是一直不错。 “姑且算是吧。”玉晴烤暖了身子,又喝了一小碗燕窝,脸色终于恢复红润。 泰丰玉器行共有三层楼,此时他们正在二楼的贵宾厅,一楼已经被水淹过半。 靠窗一面大货架上陈列着各式各样的玉器商品,玉晴正一样样欣赏过去。 “前年裴少爷来过一回。”姚叔躬着身子,回想起那次会面,仍觉得十分欣慰:“四小姐放心,不管是过去裴少爷,还是现在的裴辅台,总归是顾念着旧情的。” “你贿赂他了?”玉晴惊了下,回身紧紧盯着姚叔,“还是他压根没查账本?” “查过,然后烧了。”姚掌柜道:“老奴私自做主,把近一年的利润都拿来孝敬,结果都被裴大人拿去充公,他自己硬是一分没留。” 如此说来,沈家这几间铺子,还是他指缝里漏下来的。 玉晴想起那张冷漠的脸,实在不敢相信,他竟会手下留情。 正说着,外面传来敲门声,安娘焦急道:“姚叔,方才衙门的人过来说,要带一队妫国商人来咱们这儿避难。” “又不是没有客栈。”玉晴心里顿有些不快,见姚叔一脸无奈,奇道:“官府一直这样跟我们过不去么?” 妫国商人一直蛮横无礼,仗着有钱,经常做些出格的事,官府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姚掌柜不由叹了口气:“去年渭城的官员大换血,如今,咱们也是两眼一抹黑。” 又仔仔细细叮嘱玉晴,待在安娘房间里千万别出来。 “姚叔你也小心些。”楼下突然传来巨大的砸门声响,玉晴往底下看了一眼,见一堆须发浓密的妫国人涌进,忙低下头去。 “四小姐,你请坐。”走进房间,安娘显得有些局促,把小窗边案台收拾出来,开始泡茶。 她是姚叔的表侄女,平时负责店里的内勤。 玉晴环顾四周,这是一间很朴素的女子闺房,没有多余的装饰,只在妆台上放了一个长颈玉瓶,一支梅花探出身子,给屋内增添一抹清雅。 外面一派嘈杂,粗犷的妫国话偶尔夹杂店铺伙计的说话声,然后是一行人咚咚咚上楼的声音。 她站起来吩咐安娘:“门反锁了没有。” “嗯!”安娘点点头,又往门口看了一眼,话音里十分忐忑:“这雨不知道要下多久。” “你别怕,外面都是官府的人,妫人不敢乱来。”虽然那些人都生得面目凶恶,但玉晴想当然的这样以为。 安娘却几番欲言又止,最后在窗台上坐下,看着外面的雨,小声道:“昨儿白天,那几个妫人就来过店里几次。” “哦?”玉晴心生警惕,想起姚叔那句‘两眼一抹黑’,深觉得现在生意难做。 以后没有了家族撑腰,这一片的生意还能做下去么。 安娘那句话别有深意,玉晴这才抬头,将她仔仔细细打量一番:“难不成,今儿这事,是他们有意为之?” 那张脸在她看来,自然是平平无奇,只胜在皮肤白皙,身段丰满有致。 “你今年多大了?”玉晴目光停留在她胸前的圆润高耸上。 “奴婢已经20岁。”她神情越发不自在,垂着头,见玉晴若有所思,赶紧补上一句:“小姐千万别误会,奴婢是清清白白的。” 玉晴不由轻笑出声,看对方那天真模样,把清清白白挂在嘴边,就像贞操是多么贵重之物似的。 也是这两年,她开始渐渐醒悟,世上有很多珍贵的东西,她都愿意拿贞操去交换。 两人之间再无言语,玉晴随便要了本书来看,这一坐,就到了傍晚。 屋外突然传来重重的击打声,有个伙计匆忙跑过来报信,说那些妫族人指明要安娘去陪酒,掌柜的不让,便发生摩擦。 再后来,妫人竟验出来饭菜中下了迷药,现在正疯狗一样的乱砸东西,还扬言要杀人。 安娘急得浑身发抖,掩面哭道:“是我害了姚叔,我这就出去!” “慌什么,快带我去找黎焕。”玉晴神色冷静,对安娘道:“你自己找地方躲着。” 伙计很快反应过来,但想起之前自己还压着她磕头,心里一阵懊恼,边走边道:“小六这条命是姚叔捡回来的,死不足惜,小姐待会就把我杀了,让那位女公子消气。” “啰嗦!”玉晴被他吵的脑仁疼,推开库房的门,见黎焕被五花大绑在柱子上,顿了顿,反手将小六关在门外。 “你替我做一件事,我就跟你回西域。”她蹲下身,抽出靴子里藏的匕首,开始割绳子。 “郡主此话当真?”此时她一身男装稍显凌乱,声线也与男人无异,仔细看,脖子上甚至还有喉结。 玉晴盯着那张俊美的脸,突然觉得十分可惜。 好好的一个人,就是脑子不好使。 “信不信由你。”玉晴割开最后一根绳子,忽然仰头对她笑了一下:“只是,你若不出手,就只能带回一具尸首了呢。” 她将匕首放在黎焕脚边,推门出去,小六子手中多了一根长杆,寸步不离跟在她左右。 没走几步,就碰上了几个妫族人。 看见玉晴,俱是眼前一亮,露出垂涎欲滴的恶心神色。 小六子奋勇的挡在前面,被为首的一脚踢开,挣扎了好几下都爬不起来。 玉晴深吸了口气,转身往黎焕身后一钻,双手抓着她衣服,没脸没皮的叫了声:“好姐姐,救命。” 那几人用妫族语言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剩余的同伴也一齐涌上来。 玉晴数了数,对方一共有八个人,不禁有些忐忑,不知黎焕能否应付得来。 廊外铺天盖地的暴雨倾泻进来,廊上的灯笼突然被风吹灭,天空忽明忽暗,对方粗犷的面容在闪电映衬下,显得更为可怖。 黎焕手里拿着匕首,挡在玉晴身前。 两人身上的衣服都被雨水淋湿了,玉晴依然能嗅到她身上淡淡的奶香,突然找回了几分良知,轻声道:“你身上真香,就跟我姐姐一样。” 黎焕没有说话,突然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威慑力猛烈袭来,身体一动也不能动。 短短一瞬,前方人影已尽数倒下,再没了声息。 她怔了怔,突然感觉身后那双小手松开了。 侧过头,便听见耳畔传来男人冷冽到极致的声音,带着浓重威胁意味:“还不过来。” 黎焕很快反应过来,那声音并不是对着自己说。 身后,小郡主忽然又变回了那个娇怯的小姑娘,软着嗓子叫了声‘哥哥’,突然就越过她,往前扑了过去。 浓夜里没有一丝光,她却清晰知道那个人站在哪里,循着那一抹熟悉的沉香气息,往前奔赴而去。 “哥哥,我好怕。”将头埋在他被冷雨湿透的胸膛里,玉晴清晰感觉到对方视线,冰冷且狂暴。 他莫不是以为自己和黎焕是一伙儿的,可是她又该怎么解释,自己真的不是。 见对方半天不吭声,也不动弹,玉晴心里越发紧张,抱住裴宴归精瘦的腰,猫儿似的在他胸前蹭了蹭。 鼻端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 裴宴归,他似乎真的很生气。 第12章 诱心 越是压抑,就越是难忍。 一道闪电劈过苍穹,黎焕这才看清,男人竟穿一身绣了仙鹤云纹的天晟官袍。 目光往下,及至一双劲瘦笔直的腿,紧紧包裹在黑色官靴中,皮子上沾了少许泥水。 掩在夜色里一双眼睛,正冷淡的瞧着她,带着极重的压迫感,令她难以喘息。 裴宴归不敢相信自己方才看到的那一幕。 这个状似天真的女人,对谁都可以投怀送抱,就连抓衣角的动作,都可以照搬不误,用在另外一个男人身上。 手抚上脖子上的红痕,竟感受到一股钻心之痛。 前天晚上身体不能自主的反应,竟会产生这样大的反噬。 加上这一整日都不能平静,情绪变得狂暴易怒,更加脱离了掌控。 脑中有个声音在叫嚣,沈玉晴就是个骗子,从八岁进入武侯府的那天起,你就只是她的玩物。 “看来,妹妹已经找到新玩意儿了。” 他缓缓抬起右手,扶在玉晴头顶。 只要轻微用力,这颗漂亮的能说会道的头颅,就会在他手掌间化为碎片。 “西域府二皇女,奉乌夫人之命带沈家四小姐回去。”黎焕感受到内脏撕裂般的疼痛,为了让对方停下,不管不顾的大声喊道。 裴宴归眼中怔忪一闪而逝,五指插入她浓密的乌发中间,低头看到她额上,纤秀的后颈都挂着水珠,蹙了蹙眉。 “你听见了没,人家是女的……”怀中人儿嘟哝了句,抬头不满的瞪着他。 裴宴归心里有些茫然,忽然将她一把推开,双手握紧成拳,赶走脑海中那个挑衅的声音。 抬头看向眼前雌雄莫辨的女人:“什么乌夫人,简直狼子野心……。” 许是他用力太猛,玉晴惊呼一声,往黎焕那边踉跄了两步,突然感觉脖子上一凉,已被对方挟持为人质。 这个黎焕,总算聪明了一回。 但她一向惜命,刀架子脖子上,终是怕得很,幽怨的看向裴宴归。 这下他的脸真成黑炭一般,眼睁睁看黎焕带着玉晴掠出这方院子,一口后槽牙几欲咬碎。 “这个人情我记下了。”黎焕将她放在远处一间屋顶上,拱了拱手。 玉晴何尝甘愿就这么放人走,可让人落在裴宴归手里,结局就只有一个死。 那道森冷的气息已经迫近,黎焕转身迅速遁去。 电闪雷鸣中,那人走到近前,一手狠狠捏起她的下颔骨,眉眼间说不出的狠绝。 “你可知,放走的是谁?” 如今西域并不安分,送上门的二皇女,可作为政治上的筹码。 “疼——”玉晴两只手扳住他的手臂,努力忍住不让自己哭出来。 雨水冲刷过她细嫩的脸庞,流进眼睛里,她疼的睁不开眼,却被迫张开嘴,任由冷雨倒灌进喉咙里。 从未见过他这般暴戾的一面,这个男人,莫不是疯了! “表妹好算计啊,这一步步哄人的本事,是从小就练就的吧。”手指拭去她眼角的水痕,分不清是泪是雨。 他俯下身舔了一下,感觉到对方皮肤的颤栗,手又抚上颈间的红痕,深深吸了口气,压下胸口那股想要撕碎一切的冲动。 刚松开手,玉晴便往后挪了一步,屋顶上屋瓦不平整,她惊骇的同时,又气极,突然扑上去朝着裴宴归的脖子狠狠咬了一口。 裴宴归低头,只见她往前趴在自己身上,棉质的衣料敷在身上,细腰踏得一塌糊涂。 咬完他了之后,那具又娇又软的身子便卸了力,顺着他肩膀滑了下去。 他半晌没动弹,熬过了一阵噬心之痛。 冷静下来,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究竟做了什么。 体内那股邪气竟然驱使他,对表妹产生了杀意。 人的身体果然是最诚实的,越是压抑,就越是难忍。 头一次,他开始憎恶这门邪功。 突然明白,当年父亲也是因为这样,才会最终破戒,功力全失变成了一个废人。 可他不是父亲—— 裴宴归轻缓呼出一口长气,将已经昏迷的玉晴打横抱起,带回了玉器铺子。 果不其然,她在夜里发起烧来。 这时裴宴归已经不在了,三里桥决堤,他还有公务在身。 姚叔带着伤,命人把店里大部分食物和水全部搬运上救援船,小六子和另一个身强体壮的伙计也跟着去了。 那些妫族人的尸首被堆在一楼的积水中,渐渐发臭。 晚上安娘负责照顾玉晴,要用沾了温水的帕子给她擦身,却被她连人带盆推倒在地上。 昏沉间,玉晴仿佛回到了六岁那年。 躺在皇宫的静安殿中,高烧得连头盖骨都快要裂开了。 “哥哥——”她轻轻叫了一声,旁边安娘会过意,过来抓住她的手道:“裴大人正忙于公务,小姐别等了,先睡吧。” 玉晴眼神空洞的盯着床帏,什么都没有听见,神志还深陷在六岁的梦魇中。 新帝好幼女之风,至今仍是一桩秘闻。 那一年,京都六到九岁的贵女通通被召进宫中学规矩,住在三公主的琼华殿,每天晚上都能见到皇帝。 玉晴是最先察觉到不对的,和相好的几个小贵女,悄悄托小太监买到一种令浑身上下长满疹子的药。 却没想到新帝如此心狠,怕她们出去以后乱说,又在日常服的药中加入毒药,令她们高烧不止。 最后她烧的神智不清,连太医问她叫什么都答不出来,都以为她什么都记不住了,才放松防范。 加上父亲身居高位,和朝中同僚们一起施压,终于将她接了回来。 那期间,裴宴归曾来探视过她一次。 可他怎么还不来,玉晴不安的翻身扭动,不懂静安殿的床为何如此不舒服。 她既睡不着,也醒不过来。 姚叔命人连夜蹚水去请大夫,熬好的药她又嫌苦,每回才到嘴边就开始闹,怎么也不肯吃下去。 第二天夜里,雨已经停了,外面水也退了不少。 玉晴转为低烧,开始咳得厉害,半夜里,突然感觉一双手覆在了自己额头上,带着湿冷的的寒气与潮意。 她不安的挪了挪身子,突然又闻见一股苦药味,还未来得及推拒,唇上已经被封住,药汁一丝不漏的灌注入口中,又顺着干涩的喉咙流进。 “吞下去。”冷硬的嗓音,让她清醒过来,睁开眼模模糊糊看见那张阴沉的脸。 反应过来,他便是害自己生病的罪魁祸首,本能的狠狠咬了下去。 裴宴归只得点了她的穴道,又再喝了一口中药,用嘴缓缓渡了进去。 玉晴瞪大眼睛,任由他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将一碗药喂得一滴不剩。 安娘一直守在门口,见他端着空碗出来,嘴唇却肿了,眼观鼻鼻观心,慌忙转身去打热水了。 “大人,您两日没合眼了,去休息一会吧。”说话之人叫周叙,乃他入阁时身边亲信。 裴宴归面上已十分疲惫,进去之前又想起什么,冷声道:“等灾情收尾得差不多了,彻查妫族祸乱百姓,与官府相勾结之事。” 周叙回道:“属下这里正有一封商铺老板们的联名信,是关于禁止妫族人再进行交易的,正想等大人休息片刻了,再拿出来。” 裴宴归接过信,扫了一遍,冷笑道:“烂在骨子里的东西。” 三里桥商会密报,妫族人打着为恒王殿下搜寻珍奇宝贝的旗号,四处收敛宝物,且都是欠账赊账。 有强势些的老板不肯,他们就搬出恒王殿下来压,连官府都给那些不讲道理的妫族人撑腰,令商会苦不堪言。 “大人,可要草拟奏疏。” “急什么,等选妃的事捅出来,一并再办。”裴宴归将密信收好,推门回房。 姚叔懂的玉晴喜好,命人在房中燃了茉莉香。 裴宴归走到床边,见她已经哭成了泪人儿,叹息一声,给她解开了穴道。 玉晴爬起来躲到床角,一声不吭。 “好了,不要闹了。”裴宴归揉了揉太阳穴,想到自己在河堤上待了一天一夜,回来还未洗澡,身上味道想必是极不好闻。 难怪,这娇贵的东西要躲着。 玉晴只觉得脑子里有些发懵,待他走后,开始仔细回想发烧之前的那些事。 她清楚的记得,是裴宴归发疯了,把她按在房顶上欺负,她被雨淋成了落汤鸡,又受了惊吓才生病。 虽然他现在看起来是正常了,可谁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发疯。 她紧紧攥着被角,不知道过了多久,又听到推门声,整个人不自禁往角落缩去。 一股清爽的皂角香气,混着淡淡沉香,让她找回了几分熟悉,抬眼见他已经换了一套常服,月白的底色,绣翠竹云纹。 黑发半干用一枚墨玉簪子扣在脑后,发尾一直垂至墨色宽扣的腰带。 见她还红着眼睛,裴宴归心里软了下,在床边一把黄花梨木椅上坐下,不知该怎样解释那天夜里的失控。 第13章 诱心 他已厌了自己。 安娘敲门进来,将一盆温水放在床头,想起姚叔的嘱托,一脸窘迫道:“小姐不肯让奴婢擦身,请大人,大人——” “我知道了。”裴宴归点了头,视线落在玉晴额前汗湿的几缕发丝上。 “那奴婢去小厨房看看,粥熬好了没有。”安娘忙不迭的出去,关好门。 “表妹应该乖一些。” 他抑制着情绪,暗暗咬紧了后槽牙。 有些东西,从一开始,就不该碰的。 “是玉晴错了。”她喉中干涩,话说得十分费力。 像一只小心翼翼的小动物,却没有太多力气再去讨好,徒睁着眼睛,有些警觉的看着他。 见他拿着帕子过来,浑身一僵,本能往后躲去。 “表妹这般反应,是后悔留在裴某身边了么。”他脸色黑了下来,拉下床帘,将帕子递给她,自己转身站到了一旁。 玉晴赶紧将身上湿腻的地方擦了一遍,感觉此生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 隔着一层床帘,她看见对方颀长的身影,透出一股难言的矜贵,就像他生来便该居于高位。 墙倒众人推,她心里涌起淡淡失落,对于人心,她不该抱有太多期望。 武侯府倒台后,平常那么多走动的亲戚,都对她们一家人避之唯恐不及,就连一向疼爱她的外祖父都对母亲派去的人闭门不见。 找上裴宴归的时候,她心里也并无完全的把握。 尤其他现在身处朝堂,正是风口浪尖的位置,和沈家扯上关系百害而无一利。 玉晴深深吸了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般,一只手轻轻撩开床帘:“哥哥别再生玉晴的气了。” 裴宴归适才回头,看见她脸上硬生生挤出来的笑,觉得心情更加烦躁。 看来,一向心高气傲的小郡主,这回是非他不可了。 甚至不惜这般拉下脸面,对他曲意逢迎,简直是,可笑…… “哥哥——”她尝试又叫了声,对方还是没反应。 “大人,渭城传来消息,监察大人召集各部于明早商议修堤之事。” 玉晴心里微微忪了口气,露出一副不舍的神情,不管他会不会信,继续扮演好一个依赖他的女人,总不会错。 “你留在镇上,哪里都不许去。”裴宴归看了她一眼,临出门又交待了句:“你该知道规矩,若再与凉州或者西域那边的人有所接触,谁也保不住你。” “玉晴明白。”待他真的离开,身姿颓然的倒在床上 病去如抽丝,临近除夕的时候,玉晴终于能活蹦乱跳的,也稍微适应了这一带多变的气候。 这里不像京都,一年四季都是花香怡人,从未有严寒酷暑,百姓们都过得富庶安康。 天晟国虽幅员辽阔,但大部分百姓竟都生活在水深火热当中。 有的地方常年干旱、一毛不拔,有的地方连年雨水,受洪涝严重—— 比天灾更严酷的是人心,民间不满天子久矣,各种反叛组织应运而生。 尤其以凉州和西域两地佣兵最多,不比凉州本身就是天晟国的领土,只是先帝赐封给了沈家,如今拥兵自立,已经不归天子管辖。 西域是玉晴祖父那辈就打下的江山,武侯在时,对中原从不敢生出二心,如今却也动荡起来。 二姐当年夜奔西域,就是想接替兄长,继续掌控那边的局势。 西域名义上是女皇执政,实则一直是沈家军的傀儡,从这次二皇女对自己的态度看,二姐姐那边应该很顺利。 玉晴既不愿意去凉州,更不想去西域。 她抱定了打算,要回京都替沈家翻案。 两个月后,一日天气晴好,裴宴归突然派了人来,说要接她去渭城过年。 来的是他身边亲信周叙,以及好久不见的慧娘。 走之前姚叔给了她一块玉,说拿着无论找哪个钱庄,都能支取银子。 这些日子,安娘照顾她颇有些心得,当姚叔提出让对方也跟随她去渭城,玉晴便同意了。 临行那天,她穿一身藕荷色长袄,外面是桃红色绣了云锦暗纹的披风,脖子处一圈雪白狐狸毛,衬得人娇艳又富贵。 安娘拿着她平时用的金丝软枕和香炉上马车布置,玉晴则慵懒站在一旁,听姚叔啰啰嗦嗦交代了很多养生的事。 慧娘来之前,裴大人已经明示她,以后贴身伺候玉姑娘,可见这阵仗,心里不免觉得有些太夸张了。 即便她得了大人恩宠,可说白了,大家身份都是一样的,怎么弄得像是大家小姐一般。 想归想,面子上慧娘依然对她恭恭敬敬的,凑过去说道:“大人说姑娘身子弱,吹不得风,命人将轿帘多加了一层,且上面暖炉等东西都齐全,还特意放了几本书,给姑娘打发时间解闷。” 玉晴跟姚叔告辞后,上轿一看,果然布置得十分合心,且中间一张案台上,放的正是他过去送给自己那本诗经。 两个月不见,他这是在跟自己示好么。 马车上,慧娘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主动提起前些日子,有个名叫梦瑶的女子去当街拦轿,寻死觅活要留下给裴宴归做妾。 玉晴一怔,是她当初拦轿拦得太成功,如今人人都争相效仿不成。 这些日子,每想起那天晚上裴宴归如恶鬼似的画面就脑仁疼,头靠在马车后壁上,淡淡问道:“那后来呢,大人可将人留下了。” “那位姑娘直接被送去了春巷。”话音里,透出几分嘲笑。 根本连大人衣角都没摸到,就被拖走了。 玉晴听见‘春巷’二字,眉心跳了跳,觉得那女人实在太不识时务了。 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想待会见到裴宴归该怎么办,一会又想,怎样才能单独见到文王,以太子遗书威胁他,尽快救出小侄儿。 见玉晴正闭目养神,慧娘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拦轿邀宠这种事,哪里会这么容易呢。 初见时,玉姑娘衣衫破旧,着实看不出曾经那么大来头。 可一张脸长在那儿,无论在什么境地,都足以令男人神魂颠倒。 又想起青雀,她是大人皇榜高中那一年,首辅大人送来的侍婢,到现在为止,可还是完壁之身。 这两年她在旁瞧着,大人根本无心女色。 所以那天早上她瞧见床单上的落红,着实吓了一跳。 · 到府邸已经很晚了,慧娘直接带她回房休息。 看到裴宴归给她准备的住处,玉晴不禁吃了一惊。 不是说家底清寒吗,这金屋藏娇似的阵仗是怎么回事。 院子里一栋小楼临水而建,外观看上去倒是普通,可里面陈设无一处不是金贵奢靡。 “我一个人住吗?”玉晴不禁蹙眉,这该不会是裴宴归的住所吧。 尽管知道对方现在是唯一的避风港,心里仍不免产生淡淡的抵触。 她别的不说,却惜命,对于他的暴戾,畏惧已深入骨子里。 “是啊,姑娘若有什么不满意的,我们随时可以改布置。”慧娘指挥着人给她搬东西,这里除了她,还有两个使唤丫头,青雀则不见踪影。 “大人在哪里?”这样的待遇,着实让她有些受宠若惊。 “大人一般睡在郡衙,最近忙,都没有回来过。”末了,又补上一句,“不过姑娘来了,就应当会回来的。” 玉晴一直等到子时,裴宴归都没有回来。 以往安娘都会睡在她隔壁,今晚她特意将人打发走了,独自一人抱着被子,满心忐忑等到现在。 或许那天晚上的事,给彼此都留下了阴影,他也厌烦了自己。 如今的裴宴归,早已不是池中物。 可若非如此,自己处心积虑要来这颗真心,又有什么用处呢。 房里燃了味道清淡的茉莉香,是她最喜欢的味道,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这房间里还隐隐飘散着一股沉香味。 想到之前的几次亲密,她不禁脸颊有些发烫。 过去在武侯府,她何曾将裴宴归看在眼里过,甚至瞧不起他贱奴出身。 从未想过有一日,自己会主动向他投怀。 更没想到,他会表现得这般冷淡,对自己丝毫不感兴趣。 呵,这样也好,她抱着被子自我安慰,反正他也不配…… 第14章 甜情 小郡主性子太野,实难掌控。…… “大人也真是的,咱们第一天进府,居然面都没露。”早晨,安娘一边给她梳头,一边小声嘟囔。 经过两个月的相处磨合,她在玉晴面前说话比以前大胆了很多,只是在生人面前还是有些害羞。 “给我把头发盘起来吧。”玉晴瞟了眼妆奁中的首饰,都是些中规中矩的款式,显得有些老气。 这些东西,该不会都是他亲自预备的吧。 随即摇了摇头,感觉更像是前头哪个女人用剩下的,顿时没了心思。 慧娘端着早膳进来,见床铺并未怎么凌乱,房里也无一丝旖旎气息,再看向玉晴的目光就有些微妙了。 只见她将满头青丝高高盘起,身穿簇新的石榴红长裙,外罩一层雪白棉夹袄,整个人明艳不可方物,不禁感叹:“姑娘生得可真美。” 玉晴知道她与青雀是最早在裴宴归身边伺候的,因此多了几分客气,道:“姐姐坐下一起吃吧。” 安娘扫了眼桌上的早食,不由蹙眉:“姑娘体寒,以后叫小厨房不要做绿豆类的东西。” “哦。”慧娘将绿豆羹撤下,面色变得有些僵硬。 玉晴吃了个七分饱,便搁下筷子,休息了片刻,提出让慧娘带她到府里各处转转,认一认路。 慧娘心领神会,先将她带去裴宴归的院子。 路程不远不近,中间隔了一片梨花林,地上满是凋零的落叶,踩上去沙沙作响。 “姑娘住的院子,是以前的书斋,大人命人又重新整葺了一番。”慧娘指着前面挂了‘虚望斋’二字牌匾的院落,告诉她:“这是大人的居所。” 刚经过院前一丛翠竹,青雀正好从里面走出。 她穿一身湖水绿衫子,脸上施了脂粉,比第一回 在路上遇见时,模样更出挑了些。 看见玉晴,她露出十分傲慢的神色,只对慧娘点了下头,掐着嗓子道:“如今真是什么样的人,都能耍主子派头了。” 安娘刚要与她争论,被玉晴拉住。 裴宴归身边,就只这一个侍婢,难免恃宠生骄。 自己才来第一天,可不能动他身边的人,平白惹人生厌。 “这几天大人若是回来了,你记得知会我一声。”慧娘面色有些尴尬,说完就匆匆离去。 还以为跟着玉姑娘,日后就能比青雀高上一头,没想到这才第一日,就被她踩了一脚。 玉晴倒是对此毫不在意,经过一处种满寒梅的小院时,听见有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传出,不由驻足。 慧娘解释道:“这些都是在洪水中失去亲人的孩子,大人将他们收留在府里,请周先生闲时教他们读书识字。” 往里瞧去,此时正在跟孩童们讲论语的,正是昨天接她回来的周叙。 玉晴离开后,一直忍不住回想刚才看到的画面。 十几个年龄参差不齐的孩子,穿着最普通的粗布衣服,脸上却都洋溢着希望的光。 收留难民,又豢养门客,应当要费不少银子吧。 裴宴归如今一个月的俸禄,能养活这一大家子人吗。 她突然想找间钱庄,兑换些银票出来。 若主动分摊一部分开销,或许能让他对自己另眼相看些。 “准备马车,我要出去一趟。” 不想让府里的人知道她太多事,因此这趟出门,只带了安娘一人。 慧娘亦没说什么,只嘱咐车夫,天黑之前务必带姑娘回来。 玉晴第一次来渭城,只见沿街许多铺子都在重建,各项工作有条不紊进行着,给人一种百废待兴之感。 百姓们扛着严寒,都在拼命努力的生活。 之前裴宴归说过,他是主动请旨来渭城的。 或许,他对这座城抱有很大的期望。 姚叔给他的玉牌,其下一共有八个账户,基本上涵盖了天晟国的所有钱庄。 玉晴让安娘出面,一次性支取了三千两银票,又换了些碎银子带在身上。 回去时,她让马车在前面路口等着,打算沿街走走,好好看看渭城的风物。 经过街边一间热卤铺子,忽然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坐在临街的位置上,含笑静静注视着她。 她疑心自己看错了,那人一身天蓝色常服,做简单的商贾打扮,可一身儒雅的气质令他于市井中如鹤立鸡群,分外挺拔出挑。 “我刚看到那边有卖蒸糕的,你去买几块,也给慧娘她们带一些回去。”玉晴吩咐安娘,见她走远了,才走进那家热卤店。 文王随即站起来,走进里面有帘幕遮挡的小隔间。 玉晴记得两年前,他是怎样在母亲面前指天誓日的保证,一定会尽全力照顾好蹊儿,不让他孤苦伶仃在世上。 他这条命,是太子和沈家共同保下的,但却在整整两年的时间里,安静如鸡。 她的侄儿周明蹊,至今仍在狱中,不知道受了多少折磨。 “郡主这两年受苦了。”文王站起身来,目光温润的看向她。 玉晴想过千百次和他见面时,该用什么样的语气质问,此时此刻却喉中哽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文王表现得十分情真意切,一脸忧色道:“自从得知妹妹跟了清宴,本王心中不安,不知是哪里做得不好,令妹妹改弦更张。” “难道三殿下要以此为由,不认你我之间缔下的盟约?”她露出惊讶之色,微微睁大眼睛望着他。 从一开始,玉晴就不喜文王。 他不似太子那般惊才绝艳,有一颗赤子之心,而是极爱钻营,用各种手段博得长辈兄长欢心。 面子功夫做得足,就连大姐姐都夸赞他,是个谦虚诚恳的好弟弟,还时常拿他跟裴宴归作对比,说裴宴归虚伪狡诈,是一只养不熟的白眼狼。 文王微微一愣,继而露出一抹苦笑:“妹妹若是安分待在凉州,日后于我有助力,皇后之位定是实至名归。” “可如今妹妹名声尽毁,怎堪坐上尊位。” 他这话说得勤勤恳恳,仿佛自己也十分为难。 玉晴却在椅子上笑得花枝乱颤,扶额睁大眼睛望着他,气质肆意而张扬。 她动作太大,头顶发髻有些散乱,落下两缕碎发,美貌如杀人无形的刀俎,让文王呼吸一滞。 小郡主性子太野,实难掌控。 “名声,可以用来助你夺位么?”玉晴止住笑,斜着眼角看他,不自觉间媚态横生。 “别忘了,还有个恒王殿下,每天做梦都想着怎么弄死你。” “沈家可以让你生,亦可以让你死,周祈慎,你最好尽快实现承诺,否则保不准什么时候,那一纸供词就会送到恒王手上。” “你要为害死武侯的仇人递刀,未免让凉州将士寒心。”他属实不喜这样的女子,拼起来鱼死网破,一丝余地都不留。 玉晴仍在笑,一双月牙眼明晃晃的摄人心魄,站起身,手指勾缠起肩上一缕碎发,语气娇俏:“我父兄都死了,还有什么寒心不寒心的,若蹊儿也保不住,全家男丁皆没,可不就要让帝王家的皇子尽数陪葬么?” “殿下与恒王殿下的命,对凉州将士而言,又有什么差别。”见文王彻底寒了脸色,她又心情甚好的补了一刀:“我如今孤身一人在中原,无牵无挂,殿下莫忘了宫中的贤妃娘娘,还等着您养老送终呢。” 说完,她便准备走,冷不防被人一把抓住胳膊。 文王已失了往日的温润,神色暴躁极了,盯着她眼睛一字一句道:“四丫头,你真以为,裴宴归能保得住你?” “就你这副姿色,没了家势,朝中权贵哪个不想尝一尝新鲜。“为了吓唬她,文王神色变得猥琐、下流:“你六岁在宫里惹出的那些事,别以为没人知道,呵,你其实早就是一只破鞋——” ‘砰’的一声,玉晴拎起桌上一只紫砂茶壶,用力往他脑袋上敲去,气得浑身发颤:“周祈慎,我杀了你!” 文王懵了一会儿,待反应过来,摸了一把脑门上的血,突然用双手掐上她脖子。 “本王有一百种方法,让你死得无声无息。”他冷笑着,看着玉晴在他手上挣扎,心里浮现一个冷酷的念头。 只要她死了,秘密就永远成为了秘密。 可脑中仍有一个声音在提醒,若杀了沈玉晴,就再也得不到凉州军的支持。 且那封供词,还有婚书,只要一日存于世上,就相当于被人拿捏着命脉。 就在迟疑的这一刻,门被人踹开,来人狠狠一击打在他后脖子上。 还没看清对方是谁,他便软软倒了下去。 玉晴趴在地上,拼命吸了几大口气,才缓了过去。 待看清倒在地的文王,她爬起来,端起椅子继续往他身上狠狠砸去。 她要打死这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住手!” “外头那么多眼线,都是看着你走进来的——” “沈玉晴,你别闹了!” 裴宴归沉定的嗓音,将她神志唤回。 玉晴被带入一个坚实的怀抱中,对方手指轻轻抚摸过她脖颈,似乎在检查她的伤势。 接着,他用披风将她整个人罩住,从后门走出店铺,径自乘轿离开。 第15章 甜情 有这么讨人嫌么? 淡淡的沉香味,令她意识清醒。 尽管情绪濒临崩溃,仍清楚意识到眼前之人是谁。 指尖温热的触感划过皮肤,激起细碎的痛感,她不禁闷哼了声,从披风里探出头来,露出一双受惊的眸子。 两个月不见,裴宴归轻减了些,官袍穿在身上空空荡荡,显得脊背更加挺拔,如寒松翠竹,给人以孤清冷寂之感。 “我竟不知,你与文王还有这般仇怨。”他身上威慑气,比之重逢那日更甚。 玉晴摇了摇头,一脸难过的道:“哥哥误会了,我与三殿下素无瓜葛。” 还不说实话—— 如若不是自己正巧经过,看见安娘在寻人,她这条小命恐怕就交待了。 “三殿下说,我如今就是一只破鞋。”玉晴怯怯看了他一眼,语调轻缓:“三殿下说,就我这副姿色,没了家势,朝中权贵哪个不想一尝新鲜。” 裴宴归目光森然,冷冷审视着她。 “三殿下还说,若以皇权施压,哥哥也会将玉晴拱手让人。” “皇权——”裴宴归神色突然变得阴蛰,想到近来民间盛传的恒王选妃,以及自己受到的重重阻力。 上梁不正下梁歪,就连文王,也要从女人身上做文章了吗。 · “哥哥可会把玉晴让给别人?”她睁着一双无辜的眸子,小心翼翼问道。 裴宴归看向她姣好的面容,摸摸她的头,神情认真:“只要你乖乖的,就不会。” 这般回应,令她心里骤然生寒,眼前之人,像是更加高明的猎手。 她记下了这句话,低头小声道:“以后不会再惹麻烦了。” 马车里燃着安神的香,混合着他身上的味道。 玉晴突然想到了什么,紧张道:“文王不会就这么死了吧。” “担心他死?”手上动作一滞,眼前之人过于乖顺,令他放缓了呼吸。 此刻平复下来,才发现她脖子上痕迹并不深。 “怎么会呢,是怕给你惹祸。”她不安道,试探性的去抱他的胳膊:“两个月不见,哥哥有没有想念我。” 没有任何回应,玉晴再接再厉,抱住他手臂晃了晃:“哥哥今天别忙了,回家陪我好不好。” 感觉他手臂肌肉僵着,她讪讪的松开手。 自己有这么讨人嫌么,对着一坨冰渣子撒娇,大概都比这见效。 马车行至大门口,裴宴归放她下去,走之前到底答应了,晚上会回来睡。 一个‘睡’字,又让她心神不宁,胡思乱想了好一阵。 安娘慌张的跑过来,问她到底去了哪里,玉晴随口撒了个谎,说裴宴贵带她去逛了一会儿。 “我就知道,大人是记挂着姑娘的。”她松了口气,语气里满是欣慰。 白天折腾了这一通,玉晴午睡得很沉,晚饭后,裴宴归果然回来了。 看样子有些疲累,在她房里简单吃了一碗面,就去沐浴更衣。 玉晴正要跟去,见他投来警告的一瞥,顿时委屈的道:“难道我不该跟着么?” “从前夫子没有教过你,非礼勿视?”说完,他露出一脸嫌弃的表情,推门走了。 玉晴不由愣住,到了这地步,他竟要求自己守礼。 那自己早被他看光了怎么说…… 回来时,他已换了一套常服,并不像要准备就寝的样子。 玉晴趁机将银票拿出来,语态诚恳道:“哥哥收留那些可怜的孩子,实为义举,玉晴虽为女子,亦想尽一份绵薄之力。” 本是想讨好他,裴宴归却黑了脸色。 他站起身,目光冷冷落在那几张银票上:“我倒忘了,妹妹如今管着几家铺子,已然身家丰厚。” “那还不是多亏了哥哥。”她下意识回道。 那几间铺子,确实是他高抬贵手,才得以存续下来。 他突然变脸,弄得玉晴有些紧张,讨好的笑了下,习惯性去扯他的衣袖。 却见他面上已覆了一层寒霜,拂袖甩开她的手:“所以,妹妹是在拿银子讨好本官?” “不,不是这样——”玉晴着急去拉他。 不小心银票散落一地,他看也没看,负气推门走了。 · 说不出心里是何滋味,其实一人独眠,倒是更舒服些。 接下来两日,文王没有上门找麻烦,裴宴归也没有再露面。 那日马车上短暂的温存,就像是一场梦。 除夕的晚上,在一起吃了顿年夜饭,翌日他便又去了郡衙,连话也没和她多说一句。 · 玉晴闲暇时,便去看周叙给孩子们上课。 周叙忙,经常没时间,便让她顶了几次,效果竟然还不错。 从此她便担负起每天一节古文课的任务,混熟了以后,女孩子们又开始缠着她教绣花和跳舞。 她出身将门,哪里会这些玩意儿。 考虑过后,干脆托周叙出去买琴,给孩子们一人一架。 周叙见她几回给孩子们买东西,就是自掏腰包,终有次忍不住问道:“难道大人没跟你说,可以去账房支取银子?” 玉晴回忆了一下,裴宴归确实有给她月例银子的,而且还不少。 只是她自小到大,花自己的钱习惯了,如今被人养着,倒觉得浑身不自在起来。 就好像花别人的钱,就要想会不会浪费,但若是自己的银子,随便大手大脚都不会心疼。 · 这般安稳平淡的日子过了两个月,裴宴归仍住在郡衙的时候居多。 偶尔回来,也只召青雀侍寝,底下人渐渐有了微词,当她已经失宠。 是从小厨房第一次送了冷掉的午膳来,玉晴便察觉到不对。 下人们惯会见风使舵,定是久不见裴宴归来她房中,生了轻慢之心。 她的房间,安娘每天用心擦拭,自是纤尘不染的。 负责院落洒扫的丫头却开始偷懒,任凭花草枯死都生了蛛网,都不挪动一下。 安娘去骂她们,却被气个半死,两个小丫头顶嘴,反正大人也不会过来,弄那么美给谁看。 这话,很明显是在讽刺玉晴了。 慧娘看在眼里,却都假作不知,且多数时候她都不见人影。 这日,送来的竟是隔了夜的馊饭。 安娘欲提着食盒找小厨房的人理论,玉晴阻止了她,似笑非笑看着慧娘:“你去趟小厨房,今儿没有四菜一汤,就别回我这儿了。” 慧娘眼中闪过一抹喜色,匆匆去了。 她心思早已不在这里,近一个月,倒是往青雀身边凑得勤。 “姑娘,这可怎么办。”安娘面露难色,都到吃饭的点了,难不成让姑娘饿肚子。 玉晴不慌不忙站起来,去梳妆台前挑了一对红珊瑚耳坠戴上,又往唇上施了胭脂。 镜中少女明媚鲜艳,像一朵精气神十足的玉芙蓉。 都开春了,他纵使再不待见自己,也该气消了吧。 “走,我们去郡守府。” 机会不错,出门碰见周叙,正好可以搭他的顺风车。 这些日子,二人关系已经熟了很多。 闲聊了几句孩子们的学习情况,玉晴顿了顿,状似随意的问道:“大人近来在忙些什么?” “渭城各处都在重建,还有许多难民要安置,大人这几个月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 “哦。”她闷闷应了一声,突然就有些泄气。 这样看来,她贸然跑过去打扰,倒是不太好。 掀开帘子,正好看见一间糕点铺子,借口还要买些东西,就让周叙放她下去了。 周叙猜测她是想给大人买吃的带去,就没有多留。 · 裴宴归近日都睡在郡衙的通铺,同住的还有两三个下属。 每日天不亮就要处理政事,一日三餐都是极简单的应付过去。 晚上周叙去睡觉时,看见裴宴归也在,不由大吃一惊,脱口道:“大人怎么没跟玉姑娘在一起?” 周围几个同僚,都朝他投去八卦的目光,裴宴归更用看傻子一般的神情看他,冷声道:“你与本官的家眷很熟?” 周叙心里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暗自后悔,下午关在暗室里审卷宗,竟然没留意到。 “午后玉姑娘坐卑职的马车来郡衙,中途又下去买糕点,不知是否临时有事,又回府去了。” 话未落音,裴宴归已经重新穿好衣服,急步离去。 · 房里,玉晴已经洗漱完毕,穿一身纯白睡裙靠在榻上,跟安娘商议明日要去哪里雇个厨子回来。 下午两人在城中最大的酒楼里吃了顿好的,皆是心满意足,对府中下人的轻慢倒是看得淡了。 只要手上有钱,到哪里不能过得好呢。 安娘大剌剌的道:“裴大人真是太过分了,把我们接过来住,又晾着不管不问,平白受那些人的冷眼。” 玉晴正摆弄下午逛街买的团扇,嫌弃上面绘的嫦娥不好看,打算明天自己再画一副,鼻端突然嗅见一股淡淡的沉香味。 窗户敞开着,外面黑漆漆的不见人影。 心里迅速冷静下来,垂着眼眸,神情哀怨道:“是我不好,总是惹哥哥生气。” “可是啊,只要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即便委屈也是甜的。” 少女脸颊微红,双眼弯成一对月牙儿。 看神情,就像一个思慕情郎的少女。 第16章 甜情 家都给你管。 安娘一时愣住,倒不知该说点什么好。 见玉晴连打了几个呵欠,便回隔间睡去了。 临走前吹灭了灯,随口道:“明儿我去外头买早点,回来再叫姑娘起床。” “嗯,给我买春笋馅儿的包子。”玉晴声音清甜,眼睛在黑暗中微微眯了起来。 安娘走后,没过一会儿,门又被推开,裴宴归披着一身月华缓缓走来。 玉晴正朝里睡着,听见脚步声,嘟囔道:“怎么又回来了。” 直到床畔深凹下去一块,她才翻过身,不慎对上裴宴归沉沉的双眸。 他身上带有夜晚清冷的露水气息,额上沁出细汗,在黑暗中和漆眸一起闪着光。 玉晴坐起身,瞪大眼睛望着他。 那双一向冷漠的眼,此时竟然透出几许情愫,似真似幻,于夜色中暗暗绞着她。 玉晴疑心自己看错了,凑近了细瞧,对方眼底已是平静无波。 真是魔怔了,裴宴归才不会对她露出那种表情。 “哥哥怎么来了。”玉晴将惊喜的情绪拿捏得恰到好处。 对方忽然抬手捂住她的眼睛,接着,将她整个人塞回被子。 “这么晚,你该睡了。”他声音沉沉的压人,透出几分强硬。 “你干什么呀,我热。”玉晴抗议的蹬开被子,眼睛仍被他捂着,眼前一片漆黑。 裴宴归感到手心里的痒意,胸腔里像积郁着一股气,急于发泄而出。 “你别动,我坐一会就走。” 黑暗中,他语气稍微比之前放柔了些,倒让玉晴有了几分不知所措。 裴宴归不想看见她的眼睛,却感受到手心蝴蝶翅膀的轻颤。 她试探性的道:“哥哥是在逗我玩儿吧。” 裴宴归没再说什么,收回手,只见她眼睛仍安安静静的闭着。 再没有比这更乖巧的了,像一只家养的猫儿,就差对着主人摇尾巴了。 “妹妹的脸好像圆了。”他轻笑一声,拎起枕边绣了嫦娥像的团扇,盖在她脸上。 玉晴不满的嘟囔道:“好啊,你嫌我丑。” 他感到好笑,团扇被扔开,露出一张娇媚的脸。 玉晴咬着唇,躬身趴在床头,努力去够旁边的油灯。 上衣有些短了,动作间,露出白生生的一截小肚子。 “天还凉,怎么穿这样少。”瞥见横在自己眼前的手臂,裴宴归忽觉有些狼狈。 少女身上自然散发出馨香,令他微微蹙眉。 与此同时,灯亮了,照见他清俊的面上一抹红晕。 玉晴此时只穿了薄薄的一层里衣,肚兜的带子系在颈上,露出粉色的结,点缀在白皙的后颈上。 “哥哥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什么。”她下床去泡茶,又在放零嘴的盒子里翻了翻。 最后端了个托盘过来,青花瓷杯旁边,一块小小的酥饼。 他品了一口,味道不敢恭维。 不知哪里翻出的沉年茶叶,这府里的下人,是被放纵得越发没规矩了。 少女乖巧站在他身前,垂眼看着自己脚尖。 这么看去,她确实太单薄了些,身上一点儿肉都没有。 “听说你今儿原本要去郡衙,怎么又回来了。”灯下,他面色淡淡的,像是随口一问。 想起安娘的抱怨,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离开姨母以后,自己就成她唯一的亲人了。 可他毕竟是男子,生活上粗枝大叶惯了,根本不知道该怎样照顾这娇贵人儿。 “我听周先生说,哥哥最近公务繁忙,怕去了打扰。”她脸色微红,神色间流露出对他的欢喜。 裴宴归这张脸从小便生得极好,她看了这些年,仍忍不住感叹,纵使最厉害的画师也难以描摹出他的绝艳。 日后他的结发妻子,不管是否受宠,日日对着这张脸倒也不亏。 “现在得空了,你找我何事。”感觉到对方直勾勾的眼光,裴宴归投去警告的一瞥 玉晴赶紧垂下头,不敢再那样赤,裸裸的看他。 “没什么事,就是想哥哥了。”她双手交叠在身前,形容几分羞涩。 这般年纪的小姑娘,最是惹人怜爱的时候,裴宴归今年已经十九了,除去逢场作戏,从未真正近过女色。 在她面前,竟不敢自认年少。 · 他搁下茶杯,将人拉到了膝上。 惊讶于自己竟然会感到心动。 可笑,他早不是容易头脑发热的年纪,不至于因为对方几句话,就乱了分寸。 玉晴坐在他腿上,背挺得笔直,一副正经姿态。 心里有点慌,怕他突然就要—— “有没有人说过,你泡的茶很难喝。”除了茶叶本身的涩,还有火候未掌握好的焦。 旖旎的气氛瞬间被打破,她双肩垮了下来,扭头瞪了他一眼。 “不好意思,我也是第一回 给人泡茶。” 嫌弃她长相都算了,如今连她泡的茶都要挑刺。 裴宴归见她炸毛的样子,心情突然变好了起来,薄唇勾了勾,“以后,还须多加练习。” 玉晴睨着那双透出些玩味的眼睛,闷声道:“是,我记下了。” “嗯,那甚好。”他冷凝了半日的神色纾解,眼中笑意更加深了些。 摸了摸她的头,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意趣。 就像是养着一只娇贵的小宠物,时而乖巧听话,时而又会给他惹麻烦。 这小东西,还会说谎了。 白天分明就是去告状的,闹这一出—— · 第二天,府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先是管小厨房的嬷嬷被发卖了,接着,周叙带了十几个新买的奴仆过来,给玉晴重新挑下人。 还特意把所有卖身契,连同管家手里的账册,一齐当众交到了她手中。 就是要让这府里的人都知道,裴府的女主人是谁。 玉晴没想到裴宴归动作这样快,心里一合计,还是让管家继续管着帐。 她初来乍到,又大手大脚,怕把他的家当败完了。 当晚,她等到后半夜,裴宴归都没有再来。 这人,做了这么多事,都不来交代一句么。 可一连三天起床,她都闻到了屋里的沉香味儿。 这天夜里,她便再没有睡着。 直到快天亮时,才迷迷糊糊感觉旁边来了人,她勉强睁开眼,紧紧攥住那一角布料。 “别走了。”软软糯糯的嗓音,像是甘甜的糖。 第17章 甜情 起床气 “找了你几次,就只有今天是醒着的。”他的声音甘洌,透出几分微微的无奈。 玉晴瞬间惊醒:“哥哥半夜来找我做什么?” 难不成,他有这癖好,喜欢趁人睡觉的时候—— “半夜?”他眉心蹙起,在她想入非非的目光中,一把拉开床帘。 清晨第一缕光透进,照见她脸上细小的绒毛,每一寸肌肤都充满年轻的生命力。 裴宴归突然间又意识到,自己确实年纪见长。 “妹妹的半夜可是和常人不同,本官一路行来,街上已有不少行人。”他去拿了搭在屏风上的外衣,递给她:“再过半个时辰,郡衙都要考勤了。” 玉晴这才看清,裴宴归身着藏蓝色官袍,腰间垂着郡守令牌,穿戴得整整齐齐。 见她正要换衣服,他默默移开目光,起身走到一旁。 玉晴起床时,桌上已经摆了三大本账册。 裴宴归端坐在旁,轻咳了一声,道:“刘管家原是我的幕僚,身上一直兼着别的公务,以后管账的事,就正式交给你” “哥哥这么早来,就为了这事。”玉晴有些傻了。 当时她把账本还给管家的时候,就觉得对方神情不对,原来是早不愿做这差事了。 “是。”裴宴归点了下头,翻开账册,一项项指给她看。 “这几处产业是前两年,我在渭城攒下的,今年刚开始盈利。” “京都的田庄,大部分是陛下所赐,属于皇庄,每年进项约三千两,去年我还投了几家官盐铺子,每个月账上进项约是二百两。” …… 玉晴注意力集中在他修长的手指上,对那些天文般的数字,完全没兴趣。 从小她就没缺过钱,这世上的好东西,她想要的或是不想要的,都会有人给她搜罗来。 不一会儿,她就手撑着下巴,开始打瞌睡。 裴宴归指节敲了敲桌面,唤回她注意力:“你记不住也没关系,其实,只要自己会支银子就行。” “哦。”她下意识应道,不明白,他跟自己说这些做什么。 裴宴归看着她唇角的口水,嫌弃的拿帕子给她擦了擦:“你三里桥那几间铺子的收入,自己先存着,我账上的银子,养你一个倒是足够了。” 他漆眸中神色淡泊,谈论起这些俗物,亦让人觉得气质高洁。 玉晴只听见后半句,忍不住反驳:“什么叫只养我一个呀,哥哥身边不是还有青雀。” 之前因为那个梦瑶,她还欠着黎焕一块玉呢! “这些产业,还是将来交给明媒正娶的夫人吧,玉晴身份低贱,可没这个胆子随意支取。” 她一直都有起床气,此刻,正是睡意最浓的时候。 原以为他过来,是因为对自己终于多了几分在意,结果却是说这些,无不无聊。 裴宴归站起来,清俊的面容染上一丝薄怒:“你说什么。” “哥哥若是想找人帮忙管账,不如去寻青雀,反正您经常召她侍寝,说话也更方便些!”玉晴将桌上的账册一掀,气呼呼的爬回床上,整个人蒙在被子里。 心里一阵酸涩,他这是什么意思,自己只是个妾,用得着给他管家吗。 以前,不是总把注意身份规矩的话挂在嘴边…… 裴宴归怔了一瞬,眼瞅着床上被子裹着的一小团,突然几分哭笑不得:“是我错了,忘了妹妹年纪小,还是一团孩子气。” “既然如此,以后妹妹有大的开支,就自己来找我吧。”他将账本捡起来,弹了弹上面的灰,放进她妆台的柜子里。 听见他关门的声音,玉晴却再没了睡意。 坐起来发了会呆,终于忍不住,重新将那几本账册拿出来仔细翻看。 她不耐烦看那些收支上的数额,姚叔也是知道她这点,所以只给了她玉牌,让她随便取钱就行。 可裴宴归却将他所有产业的明细,以及按月收支都拿来给她看。 此刻冷静下来,才觉得是自己太敏感了。 他这么做,或许是真的想尽到一个丈夫的责任。 可是他们之间,又离夫妻关系还差了一大截。 明面上,她是裴宴归的小妾,却至今没有夫妻之实。 他甚至从无明确表示过喜欢自己。 认真看了两页账册,她心里暗暗吃惊,裴宴归名下的财富并不少,且都是合法的正规渠道积攒下来。 只是在前两年,明显的支出更大,甚至有时出现赤字。 她留心看去,发现那两年间,每个月都有一大笔银子汇出,账册上只简单写了某月某日,支出多少,其余的一概不知。 直到去年12月,这笔开支又突然蒸发了。 最近这半年,账上结余银子已经不少,难怪他会说,要让自己随便花。 只他话里的意思实在奇怪,好像是说,只许自己花他的银子。 玉晴在钱上一向没有概念,稍微翻了一会就扔开了。 这时安娘拎了食盒进来,见玉晴已经起床,有些惊讶的道:“姑娘今儿怎么起这么早。” “没什么,被外面的猫叫吵醒的。”她看了眼桌上摆的早膳,这几天都是精致美味的面店搭配小菜,照着京都的口味。 “春天到了,这些猫都不消停,待会我让人把它们全捉了,扔到外面去。”安娘说话间,眉宇流露淡淡的傲色,神态变得跟以前很不一样。 玉晴倒是看出来了,她如今在府里的地位仅次于自己,不止下人们纷纷巴结,就连慧娘都来跟她套了几次近乎。 只有青雀,每次看见自己还是一脸倨傲,十分不想搭理的样子。 毕竟是承宠过的人,玉晴不禁有些好奇,平时裴宴归在青雀面前是什么样子。 总不至也像面对自己时那样,冷冰冰的总板着个脸,且喜怒无常。 早上他留下那番话后,上午又派人送来一个楠木盒子,玉晴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一叠银票。 这是有多怕她没钱花啊。 她于是心安理得的大手大脚起来,叫了安娘陪她去逛首饰铺子和绸缎店。 只是渭城本就不繁华,衣服亦没什么新奇样子,玉晴是见惯了世面的,对这些压根看不上。 挑了几匹过得去的料子,让安娘张罗给院里伺候的人做两身新衣服得了。 正在这时,绸缎店老板娘笑盈盈的迎上来,对她福了一福,道:“姑娘今儿来得巧,店里刚来了几件好货,保管您看了喜欢。” 玉晴抱着随便看看的心态跟着她进去,只见里面的贵宾室内,挂着几件轻薄纱衣与肚兜。 安娘脸红的转过身去,小声道:“姑娘,这可不是正经衣服。” 玉晴却被其中一件肚兜吸引,材质像是银绡纱,忍不住摸了一下,触手温凉柔软,据说这种纱会根据体温变化温度,贴身穿还能使皮肤更加光滑细腻。 “这件是这一批里面最好的,昨儿才从京都运来,本想放在店里镇镇门面。” “我要了。”玉晴心情甚好的看向安娘,“这几件,全部给我包起来。” 逛街最愉快的莫过于买到合心的东西,既然花的是裴宴归的银子,她觉得,还是应该去道声谢的。 于是又去信丰斋买了几盒新出的糕点,乘车往郡衙行去。 临近中午,裴宴归正预备和下属们就近吃点什么,就看见裴府的马车驶过来。 他突然想起早晨那只赖床的懒猫,眯了眯眼,正觉得她恐怕不会再过来,就看见车帘掀开,一道娇小纤丽的人影跳了下来。 他往前走了几步,又顿住脚。 周叙见状,忙拉着周围看热闹的几个同僚先走,又给裴宴归使了个安心的眼色,道:“大人不必担心,剩下的事,属下都能料理好。” 见裴宴归面无表情站在不远处,不知是否还在对早晨自己不配合的事耿耿于怀。 玉晴小步挪着过去,仰头对他笑了下,把糕点盒子举高到他胸前:“我给哥哥带了好吃的。” 又恢复成乖顺的小宠物姿态,裴宴归勾了勾唇,暗暗记下,以后不能大清早去寻人。 没睡好的小东西,是会用爪子挠人的。 “你还没吃午膳么?”他们下值得迟,此时早已经过午了。 玉晴则是逛街忘记了时间,见他质问,又不好意思说,笑了笑想蒙混过去。 “既然来了,就一起吧。”他撩开马车帘子,看了她一眼,自己率先上了车。 玉晴只得又抱着食盒上去,见他端正坐在一旁,心里理了理思绪,开口道:“上午我买了新衣服。” 算是用了他的银子,过来报备一下。 “哦。”他淡淡应了声,目光落在她身上,从头到脚扫视一遍。 “不,还没穿呢,要洗了再穿。” 他便移开了目光,顿了下,突然说道:“那,下回穿给我看。” “啊——”玉晴心里一惊,没料到他会说出这种话,有些紧张的回应:“好,好的。” 想到那件精致柔软的肚兜,她心情不禁有些复杂。 为什么要穿给他看? 难道是花了他的钱,就要穿给他欣赏,是这个意思? 玉晴心想,她这一辈子,可是头一回花男人的钱。 过去在京都,和小姐妹悄悄男扮女装上月楼,倒是曾为了模样俊俏的小倌儿一掷千金。 其实,就裴宴归这张脸,若她还是原来的郡主,不管什么状元不状元,也是愿意不惜重金将他养在身边的。 可现在事实是,二人反了过来。 第18章 甜情 本官喜欢素净一些的。 “对了,我也给你买了东西。”玉晴偏头打量他脸色,拿出一只靛蓝色的香囊,在他腰间比划了下:“和哥哥这身官服很搭呀。” 初次看他穿官服便留意到,他腰间只挂了一枚令牌,过于单调了。 裴宴归瞟了眼,心情变得有些复杂,淡淡道:“这种贴身戴的东西,难道不是要亲手做的才有意义。” 东西送不出去,玉晴有些尴尬,早知道就不买了。 裴宴归压抑住波动的心绪,将东西接过来,默默挂在了腰带上。 “不是说不要么?”玉晴忍不住嘟囔。 “既是妹妹一番心意,便勉为其难收下。”他眼中笑意一闪即逝,掀开帘子,对车夫道:“就在前面的新丰酒楼停下。” 两人正要下车,外面突然传来剧烈争吵声,裴宴归回头交待她:“先在车上呆着,我过去看看。” “哦。”她乖乖点头。 等他一走,就把帘子拉开一条缝,聚精会神看起热闹。 酒楼门口围了一大群人,见官府的马车过来,都自动让开条路。 有个妇人瘫坐在地上大骂:“你们这些杀千刀的狗官,征用了我们的粮田,种劳什子桑树,可怜我们家已经揭不开锅了,活生生要让人饿死啊!” 这是骂到正主眼前了,玉晴见裴宴归情绪并无起伏,仍板着一副死人脸,哪有一丝半点贴近百姓的亲和力。 正以为他会以势压人,便听他开始询问那妇人是哪个村,哪个组,家里又有几口人,为何没有领到征用田地换来的粮食。 这几个问题,将对方问得哑口无言。 经过一番问询,闹事的妇人,原来是酒楼一名跑堂的岳母。 听说渭城闹了洪水,千里迢迢跑来看女儿,却发现女婿家里田地没了,一时愤慨,就跑来酒楼门口大骂女婿没能耐,连田地都保不住。 到激动处,就把裴宴归也骂上了。 酒楼老板和跑堂的,都在旁边急的不行,怎么劝她都不听。 裴宴归的出现,正好解救了他们。 闹事的妇人最初看见他身上的官服,就被震慑住了,给她女婿使了个眼色,便悄悄溜走。 酒楼老板是认得裴宴归的,连连作揖,感谢他前来解围。 直到马车帘子里探出一只白玉似的纤腕,轻轻拉扯裴宴归的衣袖:“好了没呀,人家饿了。” 众目睽睽之下年轻的官爷便转过身,将人扶了下来。 老板才意识到,他是专程来吃饭的,赶紧让小二去准备包房,自己在前面引路:“大人好久不曾来了。” 又侧身看着玉晴:“凌波姑娘瞧着轻减许多。” 两人脚步同时一顿,玉晴的脸霎时黑了下去。 裴宴归则面色如常,待她进去后,又单独跟掌柜的说了几句什么。 她特意放慢脚步,张着耳朵听,发现只是在谈论刚才那个妇人的事。 直到点菜的时候,她都闷闷不乐,裴宴归问她想吃什么,玉晴指了指桌上一小瓶醋,微笑不语。 说什么只养她一个,结果根本就是一堆。 男人的嘴,都是骗人的鬼,说的话半个字也信不得。 裴宴归勾了勾唇角,“妹妹不必介意,徐掌柜眼神不好。” “是大人身边乱花迷人眼。”她目光盯着杯子里打着旋儿的茶叶,很久都没有再看他一眼。 对她这句形容,裴宴归不置可否。 他倒不曾被花迷了眼,只是,对折花更感兴趣。 手指无意识敲击着桌面,忍不住,又朝旁边生闷气的小人儿看去。 见她脸颊鼓囊着,像个小包子,忍住笑意:“这里的酿豆腐不错,记得妹妹从前最爱吃,待会尝尝地不地道。” “大人选的地方,自然不会错。”她心情调整了过来,恰见墙上挂了一块琉璃制的画框,忍不住走过去当镜子照。 裴宴归本来正在看她的侧颜,见她忽然扭头瞪过来,感觉心跳骤停了一瞬。 本就尚未整理好的心绪,突然间又乱了。 还未完全回神,那人又专程来搅乱似的,凑到他近前,娇声娇气的嗔怪:“我脸哪儿圆了,你说,你说呀!” “谁说你脸圆了?”他严肃应对,见她倾身过来,目光落在莹润的小脸上。 应该还没有他巴掌大。 “大人早上亲口说的。”她闷闷不乐,双手捂在脸颊。 小东西生起气来,连哥哥都不肯再叫了。 那双含着幽怨的星眸,勾着他的魂儿,裴宴归宽大袖袍里的双拳渐渐收紧。 “早上看不清楚。”他目光里几分不耐,移开了目光。 玉晴看他神色,知道自己逾矩了,咬着唇,放低了几分姿态道:“那我和那个凌波姑娘,长得很像吗。” 柔柔怯怯的调子,让他哪还能回忆起别人。 且都是逢场作戏,有什么好说的。 小二敲门进来布菜,他终于松了口气。 玉晴见他回避这个问题,也重新装出一副笑脸来,不再过问了。 酿豆腐,白切鸡,糖醋鱼,还有好几样清淡的小食,都是她从前爱吃的。 玉晴舀起一勺酿豆腐尝了口,忽然眼睛一亮,看向裴宴归,好吃的说不出话来。 一双眼睛愉悦的眯成两道月牙,甜甜的绞着他。 “鱼也不错,我以前常来吃。”裴宴归把肚皮夹出来,放在她碗里。 饭桌上,他倒是很有君子风度。 玉晴吃着糖醋鱼,心想,他从前带着别的姑娘时,必定也是如此殷勤。 她食量很小,再好吃的东西,习惯只吃个六七分饱。 裴宴归吃东西不挑,且爱吃肉,荤菜基本上就是他吃完的。 玉晴则比较喜欢玉酿豆腐和鱼头汤,吃完鲜味还在喉咙里,再喝上一杯热茶,真是满足极了。 “你若喜欢,让厨娘常常做就是了。”裴宴归知道她嘴巴挑,食量小,因此也不逼她多吃。 “大人陪着我吃才有胃口嘛。”她娇娇的回道,专注欣赏他吃东西的模样。 排除那些不良习性,他这张脸还是令人百看不厌。 裴宴归眼睛眯了起来,猜测她要闹别扭到几时。 两人下楼的时候,却遇见了个意想不到的人。 楼下守着一名美艳女子,看见裴宴归,露出激动的神色。 ”大人的老相好找来了。”玉晴走在他后头,见他回头,俏皮的眨了眨眼,顺势抱住他的胳膊。 至少在她腻味了这场游戏之前,谁也别想来抢。 裴宴归目光里几许放纵,更点燃了她的斗志。 这么一看,感觉和自己还真有点像,只是五官冷硬些,眼睛更加狭长,媚态横生。 她突然心里一震,有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裴宴归收个和自己相似的女子在身边,到底什么意思。 “大人,今儿是您的生辰,凌波怕晚了来不及,因此冒昧赶来,求大人别生妾身的气才好。”女人说话的声音细而魅,手上抱着一个包袱,抬头盈盈看向裴宴归。 “这是凌波亲手做的一双靴子,望大人不要嫌弃。” 裴宴归手不自觉摸上腰间缀着的香囊,转头看向玉晴。 见她面上掩饰不住的震惊,心道果然。 这就是一个巧合,她是误打误撞才在今天过来找他。 玉晴心虚,更将他的胳膊抱得死紧,对凌波冷声道:“姑娘难道不知先来后到吗?” 裴宴归都准备走了,见她拉着自己说话,只得又停住脚步。 “要送东西,也得选个大人愿意搭理你的时辰,这般贸然邀宠,弄得大家都尴尬,何必呢。” 凌波适才看向她,目光里带着几分来不及收起的深情:“妾身只是担心没机会见到大人,没考虑那么多,让姑娘见笑了。” 玉晴脸色娇蛮,心中不悦。 狗男人真是恶劣,明明招惹了这么多女人,还总说自己忙。 天天晚上不回府,便是在流连花丛。 “大人,这是——”凌波献上自己熬了无数个通宵做好的靴子。 “不必多此一举。”裴宴归冷声说道,拉着玉晴径自越过她,走出酒楼大门。 身后,凌波跌跌撞撞的追了几步,被店里的小二拦住。 徐掌柜跟着送出去,抹着额头上的汗,躬身赔罪:“方才大人在街边,很多人都看到了,许是其中有望月楼的眼线——” 裴宴归拉着她上了马车,吩咐车夫先回府。 玉晴心中正后悔不已。 若知道今天是他生辰,怎么都不会送这样简陋的礼物,太上不得台面了。 她声音娇娇的道:“大人先取下来吧,回去玉晴再亲手做一个。” 见他无动于衷,就要伸手去取,可是他不知道怎么打的结,竟然扯不下来。 这时马车突然颠簸了下,她重心不稳,鼻子撞在他肩膀上,眼泪水都出来了。 “老实点儿。”裴宴归一只手扶住她,目光瞥向在自己腰上乱摸的手,“等把新的做好了,再还给你。” 感觉有几分怪异,玉晴仰起脸,企图从那双清润的漆眸里看出几分情绪。 裴宴归视线忍不住落在她白嫩的指尖上,这样娇贵的手指,确实不适合拿针线。 只是香囊么。 “本官喜欢素净一些的。” 第19章 甜情 你已是一枚废子。 临别时,裴宴归说晚上有应酬,让她困了就先睡,不用等他。 听这话,倒像是要搬回来住了。 玉晴下车前抓住他衣角,低着头不知想些什么,半晌才松开。 “京里出了些变故,还没最终确定下来,我回来和你说。”他一手撑着帘子,看着她跳下马车,眼里染上几分留恋。 马车渐渐驶远了,玉晴眉心蹙了起来。 京里,京都会出什么变故,而且与自己有关的。 回去后,让安娘给她找了针线和花样子,着手给裴宴归做香囊。 家学里从没有女红这门课,她笨手笨脚的穿针引线,整个过程很是磨人。 很快便开始走神,想起裴宴归晚上又要喝酒,弄得醉醺醺的,还不如不回来呢。 “啊——”指尖忽然被针刺中,冒出血珠子。 玉晴将手里绣面往床上一扔,气恼道:“拿下去,我不做了!” 安娘急忙取了药膏来,心疼的给她抹上:“姑娘别折腾了,要不然,还是奴婢来做吧。” “您放心,奴婢的针线活也不好,大人看不出端倪的。”安娘讲话总是这么实诚,被玉晴瞪了眼,再不做声了。 这时,门外来人通传,说望月楼的凌波姑娘求见。 “让人进来。”她扶额,脑海里浮现出裴宴归那张招桃花的脸。 想想,这都是第几个了,年纪轻轻就如此重欲,这还没成亲呢,不怕亏空了身子。 听说首辅大人曾有意将独生女嫁给他,兴许他从渭城回去,就能即刻抱得美人归。 玉晴十分了解自己如今的处境,做妾的,可不就是处处委曲求全么。 即便多年前自己不曾拒绝过他,境况也不会有丝毫改变。 等到人来了,玉晴将安娘支了出去,挑眉看着她:“东西放那儿吧,我替你转交给大人就是。” 凌波对她福了福身,将靴子放在桌上。 随即,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过去:“凌波原本是栖凤楼的人,这是沈三小姐给您的信。” 沈三,哪个沈三—— 她心思百转千回,只见米白色信笺的封口上,烫了个芙蓉形状的玉印,确实是三姐姐的私章。 记忆忽然如潮水般涌来…… 沈家一共四个女儿,玉晴最小,大姐姐二姐姐,以及两个哥哥都把她当宝贝疙瘩一般疼。 三姐姐年纪卡在中间,比她大一岁,恰好过了赖在长辈怀里撒娇的年纪,又还没年长到能包容玉晴的娇纵顽劣。 从小到大,两人不知闹过多少别扭,打过多少次架。 直到悲剧发生,大姐姐随太子殉情,二姐姐夜奔西域,好端端一个家就这么散了,两人关系才亲近了起来。 当年沈三要搬进相思馆,玉晴曾极力劝阻,可就连嫂嫂都说,沈家必须要有个人留在京里,时刻留意蹊儿那边的动静。 关键时刻,一直与她关系不亲厚的三姐姐,还是挺身护在了她身前。 后来,沈三小姐亲笔题字,将相思馆改名栖凤楼的事传遍京都,多少王孙公子趋之若鹜…… 宋时初,就是沈楚阳身边最得力的一条忠犬。 再看到熟悉的字迹,玉晴已是对凌波的身份深信不疑。 “四妹亲启,从时初口中得知,你已委身裴宴归,此人工于心计,善用权谋,最近已公然站队恒王,小妹千万谨记,不可受其蒙蔽,如有难处,可让凌波传信,阿姐盼你早日回京一聚。另,文王殿下已救出蹊儿,如今养在廷尉府。” 三姐姐自小喜读诗书,尤其擅长书法,曾自创闺阁体,一笔一画都有其特殊的韵味。 信中说,小侄儿已经无恙…… 万幸,文王没有再继续装聋作哑。 她看向凌波,语气放缓和了些:“坐下说吧。” “凌波已奉三小姐为主,姑娘今后有什么事,尽管差遣。”凌波未落座,双手交叠在身前,下巴微抬。 玉晴适才细细打量她,眼前女子穿一身紧致的紫色长裙,勾勒出丰满有致的身段,一张脸妩媚娇俏,只怕任何男人看了,都会把持不住。 看来,不是美人计对裴宴归没用,而是他压根看不上自己这一款。 适才信中说,他已经公开支持恒王。 可周祈墨与沈家有血海深仇,他是侯府养大的人,怎么敢—— 玉晴久未回京,对局势并不了解,可也无法凭借沈楚阳这两句话,就将裴宴归看作那等格局浅薄之辈。 裴宴归在平渭城之乱时,走的就是孤臣的路子,一路披荆斩棘,不知折了恒王多少兵马,如今再去投靠可行吗。 三姐姐从前就对他成见颇深,说不定,其中是有什么误会。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渭城。”她看向凌波,总觉得这个女人不值得信赖。 她一直称沈楚阳‘三小姐’,称自己‘玉姑娘’,其中分别,亦十分耐人寻味。 “一年前的今天,奴婢以望月楼头牌的身份去宴席陪酒,然后被大人看中。” “哦?”玉晴不由挑眉:“是他主动要的你。” “是。”凌波点头,神色并无什么变化。 “你喜欢裴大人?” “凌波只忠于三小姐。”她突然抬起眼,目光变得有些凌厉,如是被她这句话冒犯到。 “那你跟我说说,裴大人平时都做些什么,结交些什么人。”玉晴凝视她狭长而媚的眼睛,忍不住想,原来裴宴归喜欢这样成熟有风韵的。 “大人白天公务繁忙,只有晚上喝酒应酬的时候,才会派人来接凌波过去。”回想那半年的时光,就像是一场瑰丽的梦。 她用一整日的时间来打扮自己,盼望到晚上,那驾马车的来临。 未免失神,狠狠掐了下自己的大腿,继续道:“大人相交的人,三教九流都有,每次听到和见到的,都会记录下来呈给三小姐。” 玉晴很想看看这份名单,又听她道:“只是从去年玉姑娘出现后,大人便再没有招过凌波,所以三小姐布在渭城的这条线,暂时已经断了。” “这么说,你已是一枚废子。”玉晴轻轻叹了口气,将信纸置于油灯上,一点一点燃尽。 凌波面色微变,眼神里透出一抹坚决:“只要玉姑娘肯给我机会,凌波一定能继续做好这件事。” “我给你机会,去爬裴宴归的床?”玉晴忍不住轻笑了起来,“你不是爬过吗,何不同样的伎俩再施展一次。” “可是三小姐说,如今已不需要我再做什么了。”听她急促的语气,显然是已经孤注一掷:“姑娘是大人的心上人,只有您可以帮我。” 玉晴笑意不达眼底,如月的眼睛弯弯的,其中像有无数碎冰:“所以,你是要违背三姐姐的意愿了。” “玉姑娘慎言,凌波绝无这个意思。”她慌忙往后退了两步,一脸哀怨之色。 玉晴瞧不上这些惺惺作态。 更接受不了,裴宴归夜夜对着一张与自己相似的脸发情。 她站起身,打开房门:“姑娘日后不必再来了。” 凌波临去前,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安道:“三小姐很担心你。” “告诉三姐姐,我在这儿过得很好。”待她走了一段距离后,玉晴才道。 凌波侧身看去,房门已经关紧。 靴子还留在桌上,玉晴看了眼,不过就是很普通的材质罢了。 靴筒比寻常的高出一截,显然是考虑到裴宴归的腿长。 当真是心思细腻,了解入微啊。 她有些疲倦,却睡不着,躺在床上心绪烦乱。 看来三姐姐在栖凤楼并没有受苦。 也是,宋时初怎么说也是太尉之子,定能护得三姐周全。 不像裴宴归,对自己一点儿也不好。 玉晴想快点到晚上,亲口探探他口风,到底有没有支持恒王。 天很快黑了,她没胃口,让安娘把晚饭又拎了出去。 最后,还是拿起绣花针,闷声折腾到半夜,才在蓝色底子上描出一朵歪歪扭扭的兰花。 房间里静悄悄的,玉晴不自觉昏睡了会儿,竟做了个十分恼人的梦。 梦里裴宴归正在欺负她,腿上还穿着凌波做的新靴子,身姿颀长清瘦,一副嘲弄的表情:“瞧瞧你这手指,比狗熊还笨。” “狗奴才,走开,你走开——”她气得张牙舞抓,不知打到了什么,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这一下,她猛然惊醒。 鼻端浓烈的酒气,混杂着淡淡沉香扑面,几乎要将她溺死在里面。 裴宴归发红的眼尾,静静凝视着她,像一汪深不见底的古井,抓着她的手,轻声道:“怎么了,睡觉都在发脾气。” 见对方手里正拿着自己绣了一半的香囊,她窘迫道:“你别动这个,快还给我!” “有什么看不得的。”他鼻音略重,显然喝了不少酒。 方才看见她手指上的血泡,就已经后悔了。 有的人天生就不适合做这些,能规规矩矩的不惹祸,就应该满足了。 他随手将香囊放在床头柜上,深吸了一口气:“怎么,今儿谁惹你不快了。” 玉晴马上将其藏进枕头下面,眯着眼睛瞪他:“我倒想问问大人,弄个跟我模样相似的女人在身边,又是存的什么心思。” 谁知,他竟突然站起身,脚步虚浮急促的往外走去。 “喂,你要去哪儿!”玉晴后悔极了,不该在男人面前提这些。 这个时辰,他该不会又要去寻青雀吧。 再顾不得许多,她下床从后面将人拦腰一抱,嘟嘟囔囔的道:“大人,你别生气,我不问了——” 说到底,她也不过是想利用对方罢了,为什么要在意这些。 谁知裴宴归一点情面也不讲,扒开她的手。 玉晴都快急哭了,却见他大步流星的冲出去,在廊上直接吐得昏天暗地。 她伸手在面前扇了扇,原来,是这样啊…… 第20章 甜情 玉儿又哭了怎么办。 院子里久没有男人来,这些小丫头听见动静,一个个跑得飞快,殷勤的围拢来,争相看男主人到底长啥样。 玉晴呆呆愣在一旁,以前父兄喝酒了向来都是宿在外院,哪里见过这阵仗。 所幸裴宴归原就没指望过她,大步跨回屋里,反锁上了门。 “喂,你还,还没——”她后退几步,指着他控诉。 裴宴归没搭理,直接进了隔间的浴室里。 哗哗的水声流出,玉晴才意识到,他当真是要宿在自己屋里了。 她从门缝里把衣服递进去,对方不声不响的接过,反手又抵上了门。 半晌,裴宴归穿得严严实实出来,见她一身睡裙站在门口,眼神慢慢聚焦。 · 坐在床上时,他头发还在滴水。 玉晴主动拿了干毛巾给他揉头发,一边想,待会怎么拷问他。 这时,一只手扯住她的腕,冰冰凉凉的触感,带着潮气。 玉晴呼吸一滞,想起奶娘讲过的大野狼的故事。 当年听故事的时候,裴宴归就在旁边,再三跟她保证,如果大野狼真的来了,一定将他打得肠穿肚烂。 这下好,他自己已然成了恶狼。 裴宴归却是掰开她的手指,自己拿走毛巾擦了几下,就甩在一边矮柜上,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 见她忽然站的远远的,眼中几分不屑:“妹妹这是防谁呢。” 玉晴有些尴尬,一步一挪,隔近了些。 他身上已没了难闻的味道,取而代之是清新的皂荚味。 “过来。”裴宴归看向她,一双漆眸清亮得逼人。 “大人,这是醒酒汤,喝了明天会舒服些的。”她想起这茬,端起碗,殷勤的送到他面前。 裴宴归又定定看了她一会儿,忽然想起,今晚自己为什么而来。 “文王已被剥去汾渭两城监督之职,陛下责令他闭门思过,非诏令不得出。”他眼里逐渐燃起两簇小小的火苗,目光落在她胸前锁骨上,饮鸩止渴:“另有一事,皇太孙周蹊已经出了诏狱。” 那两块深凹,感觉能乘下四两酒不止。 就是太瘦了,不好。 “文王犯了何事,陛下要罚他。”玉晴手举得酸了,放下汤碗,感到一股莫名心虚。 “民间选秀。”裴宴归好整以暇望着她,眸中闪过一抹冷诮。 查了三个月的案子,最终线索牵出文王时,他且不能确定。 只是借了沈家的旧人,合演了一出戏,对方居然就亲口招认了。 “当朝两个皇子,都在民间大肆搜集幼女,且年纪从五岁截止到十三岁。”说起这些,裴宴归都觉得恶心,天晟的未来,就要交到这些畜生手上。 玉晴脑中一嗡,默默垂下头,突然觉得喘不过气来。 “那恒王殿下呢,他怎么能置身事外。”深吸了口气,赶走脑海中那些不愉快的画面。 “那就要问表妹你了。”他轻笑了声,手指微微抬起她下颔,只为看清楚这张娇贵的脸,“三殿下或许因为某些原因,与恒王殿下做了交易,一人将所有罪责都担下来。” 见她面色茫然,裴宴归借着酒兴,问:“怎么,文王殿下受苦,表妹心疼了?” 玉晴摇了摇头,眼中几分藏不住的苦涩。 看上去是文王受罚,可却从此赢得了圣心。 唯有一腔纯孝的皇子,才会不在意自己的名声,一心为帝王排忧解难。 喜爱幼女的,从来不是皇子,而是朝上的昏君—— 裴宴归本只想逗逗她,却见她情绪越来越低落,直至板着脸,应付自己一下都不曾。 莫非,真让他说中了。 可是酒意上头,怕留下来真伤着她。 反正该说的话都说了,将人推开后,裴宴归就要走。 站起身,见她仍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由蹙眉:“不就是闭门思过,你至于这样。” “啊?”玉晴目光懵懂,不明白他究竟在说什么。 接着,又想起三姐姐信里提到的事,脱口而出:“不知二殿下和三殿下之间,大人会更偏向谁。” 裴宴归顿住脚步,侧身幽幽的看着她:“你就这么喜欢他。” “喜欢谁?”她蹙眉,直觉有些不对,用力甩了甩头,将昏君留下的那点阴影赶走。 很快反应过来,脆生生的道:“我只喜欢大人。” 这—— 裴宴归凝眉看着眼前的小东西,脑袋里烟花炸开,揉了揉太阳穴,感觉酒意越来越上头。 眼一花,竟将她看作一块香喷喷的糕饼。 晚上没吃什么东西,正腹中空空—— “啊——”见他双眼通红的回转来,玉晴直觉不对,迅速躲去桌子后面。 敌我未明之下,可不能白白被吃了。 “你还没说呢,到底支持谁?”她倔强的瞪眼,双手环抱在胸前,坚守最后的防线。 裴宴归简直被她气笑了:“你什么意思!” “大人支持恒王,就是白眼狼,我爹和大哥泉下有知,不会放过你的!”她站在圆桌的另一头,自以为安全。 一口气还没顺,就被人抓住。 玉晴面色冷淡,强自镇定看着他道:“大人再这么耍无赖,我就回京都去了。” 裴宴归一径冷笑:“莫非你也要学沈楚阳,住到妓坊去。” 他想起宋时初每日失魂落魄的模样,再看向眼前对自己一脸抗拒的娇贵东西,无论如何不会放人。 “大人若对我还有半分往日的情谊,就不该去支持恒王。”她有些紧张,心想,他该不会真做出那等丧尽天良之事吧。 “妹妹真是天真。”他咬牙,不肯泄漏半分心绪。 玉晴抽出被他抓着的手,说哭就哭了出来。 泪眼摩挲中,看到他清隽的脸,像是玉塑的神佛,清冷得让她焦躁。 母亲说,眼泪是女人最后的武器了。 若这都没用,她还能拿什么来打动这颗铁石心肠。 “我谁也不选。”他冷冷抛下这么一句话,拧眉,将人往浴室拉去。 这种时候,裴宴归竟然绞了个湿帕子给她擦脸,整个过程,就像照顾小孩子似的。 “我也没有支持恒王。”终是给了她一句解释。 “哦。”她闷闷的应了声,积蓄一整晚的心防卸下。 见他又去拧帕子,深吸了口气。 裴宴归转过来时,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往脑门上冲。 知道小郡主是京里头一众贵女当中最疯的,可没想到,某天会疯到自己头上。 “穿上。”他面色冷凝,在对方惊疑的目光里,将外衫捡起来,直接罩在她身上。 “你还太小了,过两年再说。”他也不知自己哪来的善念,十五岁早已是适婚年龄,像他至今还未娶亲的,已是超龄了。 只是,于子嗣上,年纪小会更加艰难吧。 他想得远了,心情不免焦虑。 过了今夜,他就二十岁了。 玉晴的脸彻底熟了,所幸裴宴归给她擦脸的毛巾冰冰的,她自己抓着敷了好一会儿,才将热度降下去。 他像带着个孩子,又把她牵回床边,扒开被子让她躺了进去。 玉晴被洗过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一丝不安:“你要是想找青雀,就去吧,她应该还在院子口候着。” “那怎么行,玉儿又哭了怎么办。”他目光柔和,让人浑身放松。 玉儿是她的小名,只有家人会这样唤她。 过去在侯府的时候,裴宴归只敢规规矩矩的唤她小郡主。 “那个问题,你还没回答我。”她拿被子蒙住半边脸,只露出一双眼睛,仔细研究起他的脸。 冷冽的气质,应该是天生的,不是针对她。 挺拔的鼻,又给他过于漂亮的脸增添了英气,薄唇怎么看都似无情。 嗯,说出的话也无情。 裴宴归摸了摸鼻子,回忆起刚见面时,她是问了一句什么来着。 “那个,凌波姑娘,分明是长得像我。”被那般明确的拒绝后,她不好再自作多情,只暗示道:“大人不是挺喜欢她的。” 他回忆了下,沈楚阳塞来的女人,碍于好友宋时初的面子,曾留过一段日子。 小东西怎么像抓奸似的,他叹了口气,苦恼道:“没有喜欢,只是带着顺手。” 玉晴对这个回答其实并不满意,但还是侧身往里挪了挪,让出一块地方。 裴宴归便顺势躺了上来。 折腾一晚上,此刻两人肩并肩,头并头的睡觉,身体都有些紧绷。 裴宴归摸了下颈侧,一股久违的痛感袭来,他自嘲一笑。 其实,不光是为她,自己又何尝能承受那样做的后果。 “大人,你说我们要不要叫人送水。”她翻身过来,眼睛亮亮的,趴在边上,像一只可爱的小土拨鼠,“不然,我怕底下人要说你不行。” 笑话,他那么频繁招青雀侍寝,到了自己房里就没动静,这也太丢份儿了。 冷不防,一只手滑进了睡裙里,她神色惊疑不定:“之前你都不愿意。” “我后悔了。”对自己所为,裴宴归表现的十分坦荡。 终是顾及她年纪小,时机又不成熟。 他都没摸了,小东西仍一脸委屈,他不由心软,摸摸她的头:“没有青雀,也没有别人,自始至终,我只碰过玉儿一个。” 第21章 甜情 给外祖母请安。 玉晴才不信。 男人在床上不都是这套鬼话,裴宴归绝不是例外。 她的小心思没说出来,却写在脸上。 裴宴归在她额上亲了亲,嗓音低哑:“你已经是我的人,以后有什么想法,大可直接跟我说。” 他稍微撑起身子,又亲亲她的唇角。 沈家的事,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置之不理,却不妨她一颗心都在周蹊身上。 自己这头在抓恒王把柄,倒是与她相冲了。 最后将计就计,保住几个无关紧要的人,倒是套出了点东西。 身下的人裹得像蚕蛹,他眼中几许暖意,忍不住又捏了捏她的脸。 她侧头推拒了两下,嘟囔道:“大人意思是,我可以跟你吹吹枕边风了。” “可以这么理解。”他思绪昏沉,却不舍得睡,想就这么磨蹭到天亮。 看来饶是多么意志坚定的人,在温柔乡里泡久了都不行。 “大人,别闹了。”她觉得痒,又往里缩了缩。 这么快,裴宴归就沦为自己的裙下臣,玉晴觉得幸福来得太突然。 昏暗中,只听见他轻微的‘嗯’了一声,透出一股浓浓的倦意。 听说醉酒的人半夜会冷,玉晴又爬起来去拿被子。 给他盖严实了,自己才终于放松下来,沉沉睡去。 · 早晨醒来,意外的发现裴宴归竟没走。 上次不是还说要考勤吗,果然是唬人的。 她赶紧用手理了理满头乱发,转头对上他眼中几分戏谑,无语道:“大人今日很闲?” “还好,等一只懒猫起床。”他已经穿戴整齐,清新抖擞,清俊的眼角眉梢处处透出风致。 她干笑两声,扫了眼桌案上摆的几样小食,正用炉子温着,香气四溢。 “新厨子不错,玉儿趁热尝尝。” 他起身灭了炉子里的火,把要穿的衣服给她放在床头,柔声道:“我去上值了,叫安娘进来伺候你好不好。” 一直没走,就是为了跟自己说这几句话吗。 玉晴不想落入下风,借机光着脚跑过去,给了他一个告别吻。 男人懂得疼你的时候,就要给回应啊,鼓励他日后再接再厉。 裴宴归笑了起来,将人搂住,心里矛盾,要不就看着她吃完早膳再走。 这人实在是太瘦了,身上统共都没有四两肉…… 这时,门外传来安娘的声音,透出几分慌张:“大人,刚才外院派人来说,白家老太太到了,一听说您宿在这儿,直接就要过来,现在已经到半路上了。” 听管家的语气,好像对方还是裴大人的亲戚。 “哪个白家老太太?!”玉晴惊了一下,没缓过神来,一把抓着裴宴归的袖子,急声问:“难道说,是外祖母?” 准确的说,是他们两个共同的外祖母。 裴宴归的娘,是江宁白家庶出的姑娘,而玉晴的母亲是白家嫡女,两人自小关系亲厚。 所以在裴宴归最孤苦无依时,武侯府才会将他收留。 玉晴记得小时候,也曾去江宁玩过的,只是白家管教森严,一堆嬷嬷成天拘着她学女德,后来就再不肯去了。 侯府出事的时候,白家只言片语也不曾寄来,她早忘了自己还有这门亲戚。 可裴宴归不一样,眼看着前途蒸蒸日上,白家八成是想认回他这个外孙了。 玉晴往后踉跄了几步,一脸哀怨指着他:“外祖母定是怕我连累你,要赶我走。” “胡说八道。”他握住她的手,一咬牙,将人抱起来扔回到床褥上。 “你一直不甘愿做沈家的家奴,现在白家寻来,你正好可以认祖归宗。”仗着昨晚让人占了点便宜,她说话都硬气许多,笃定了对方不敢再凶自己。 “外祖父临终前,喊我回去过一次。”他耐着性子解释:“仅此而已。” 裴宴归确实没想到,白家老太太会突然来找自己。 更可能的是,她是冲着外孙女而来。 耽误的这一会儿,老太太已经带人堵到了门口,另有一个粗声大嗓的嬷嬷,正在盘问安娘。 “这阵仗,怎么跟捉奸似的。”她蹙眉,狠狠瞪了他一眼。 裴宴归正蹲在地上给她穿鞋,无奈道:“那我岂不是亏了。” 玉晴踢过去一脚,被他抓住:“再耽误,可就真要落下话柄了。” “你们两个,还藏在里面不出来,是要把两家的脸都丢尽了不成!”门外,老太太嗓门中气十足的催促。 玉晴迅速抓起一件外衫穿上,又冲进浴室胡乱洗了把脸。 裴宴归脸上尚有几分红晕,见她穿好了,才道:“我去开门了。” “可是我头发还没梳。”玉晴急得眼睛里都蒙了一层水汽,雾里看花似的瞧他。 “那,下回换个牢固点的门。”他难得露出烦躁的表情,刚转身,门已被两个嬷嬷合力推开。 老太太穿一身黑,衣领和袖口上绣鎏金的牡丹,白发用银簪盘得一丝不苟,头戴与衣服同质地的金抹额,容色既刻板,亦不失威严。 玉晴本能的要往他身后藏,又一想,自己凭什么躲着啊。 沈家出事时没见他们出力,这时候,找上门来骂她不要脸了。 她突然就镇定下来,大大方方跟老太太见礼:“给外祖母请安。” 两家老辈中,就剩了这一个老太太,平日总把规矩礼仪挂在嘴边。 在老人眼中,沈楚阳搬进妓坊的事,就给白家丢尽了脸面,现在又来一个沈玉晴,给谁做妾不好,便挑中沾亲带故的裴宴归。 “都这个时辰了,你怎么还不去当值。”老太太一脸严肃,看也不看他二人,只是认真打量起四周。 由两个婆子搀扶着,坐在床边的长椅上。 玉晴下意识去扯他衣袖,暗示他不能走。 裴宴归安抚的拍了拍她的手,见老太太目光忽然如针般刺来,亦毫无畏惧的迎上。 早在去年,他就已经说得很清楚,此生与白家没有任何瓜葛。 可眼下,对方身份是玉儿的外祖母,哪怕之间有芥蒂,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 “老太太一路舟车劳顿,不如先去西厢院安顿下再说。”他语调温润,目光坚决。 “你不必急着赶我老婆子走。”她大清早过来看,就为了瞧一眼,这两人之间是否真有苟且。 刚才那一番,还有什么不确定的。 若再晚来一步,怕是孩子都能生出来了。 “四丫头随我一同住到西厢院去。”看了眼凌乱的床铺,老太太眼皮都拉了下来。 这就是沈家教出的女孩儿,一个比一个能耐—— “我不去。”顶着那两个老嬷嬷如针刺的目光,玉晴终是怂了,悄悄往裴宴归身后挪了一步。 两人对视一眼,他竟忽略对方的求救信号,附和道:“白老太太难得来一趟,玉儿陪您住几天,亦是应该的。” 玉晴惊怒不已,悄悄拧了一把他腰间的肉。 空气中一瞬间的静默,老太太深深看了他一眼,半晌方道:“四丫头年纪小,自小又被宠坏了,不懂事也是有的。” “可裴大人是读过圣贤书的人,如今又在朝为官,怎能跟着她一并胡闹。” “不知老太太所说的‘胡闹’,作何解释。”他面色淡淡的,神情不卑不亢,面对对方的审视,毫无回避之意。 老太太忽然露出轻蔑一笑,抬手示意身边嬷嬷将她扶了起来,最后叮嘱了玉晴一句,晚上务必搬来西厢院,便转身出去了。 裴宴归叫来周叙吩咐了几件事,又命人把冷掉的早膳撤掉,重新做。 玉晴正面色惨淡的坐在妆台前生气,刚刚站起身,便被人一把拉进了怀里。 “大人翻脸无情。”她语气闷闷的,带着一点鼻音。 “老人家不讲理,你别多想。”他亦十分无奈,想要将人放在身边看着,偏偏有人要和他作对。 “外祖母难得来一趟。”她仰起脸,瞪他:“陪她住几天,应该的。” 玉晴学着他的腔调,看着眼前人面色渐渐变得铁青,眯着眼睛咬唇不语。 此时,安娘正好拿了早膳来,见二人之间气氛不对,摆在桌上后就退了出去。 玉晴没睡好,也没胃口。 裴宴归舀了一碗鸡丝粥,喂到她嘴边。 见她仍不理不睬,只得耐着性子哄:“玉儿乖,吃饱了才有力气。” “你看我像打得过那几个婆子的吗?”她刚说完,便被鸡丝的香味灌了满口。 味蕾被打开,她才觉得饥饿。 裴宴归见她吞口水,唇角勾了勾,“你这么瘦,当然打不过。” 一连喂了好几口,嘉许的摸摸她的头:“再长胖些就好了。” “哥哥是嫌我那里小吧。”想起梦瑶和凌波的身材,心中冷笑。 男人啊,永远都是肉食动物。 裴宴归噎住,冷不丁回忆起昨天晚上的手感。 他倒真没那个意思…… 玉晴见他又看了一次沙漏,识趣的推开碗,道:“我吃饱了。” “嗯。”他把剩余的小半碗吃了,交待她:“中午也记得按时吃饭。” 说罢,便急匆匆走了。 玉晴吃饱后,果然来了精神,唤安娘进来给她梳妆。 换了身华贵的紫色锦缎长裙,又在院子里挑了五个身强力壮的丫鬟,就往西厢院行去。 第22章 甜情 心里不是滋味。 裴宴归赶到营寨时,已经临近中午了。 宋时初秘密带着五万义军驻扎在此,见他姗姗来迟,迎上去调笑道:“干什么去了,被美人儿绊住了么?” “闭嘴。”他不予理睬,下令提人。 宋时初紧跟其后,掏出一封信,“别怪我没提醒你,可有人给皇帝进言,要把你身边那只金丝雀弄进后宫呢。” 前面不远处,黎焕被押着走过来,看见他,神情微微一愣。 “二皇女,好久不见。”裴宴归目光落在她雌雄莫辨的脸上,心情变得复杂起来:“或许应该称你为,三皇女。” “是啊。”宋时初拍手接到:“谁会想到,沈颜妤竟然是西域王族血统,这么快就弄死了前任女帝,将西域牢牢掌控在手。” 他拿着刚得来的消息,在裴宴归面前炫耀道:“你养的那只金丝雀,现在有了个当女帝的姐姐,若是去到西域,只怕日子比以前更风光。” “你先前不是问我为何来迟吗,白家老太太来了我府上,所以耽误了。”对付他,裴宴归轻车熟路,见对方眼里露出诧异之色,轻笑一声:“那位也来了。” 宋时初脸色霎时垮了下来。 去年做的一桩荒唐事,本来已经在记忆里淡去,如今被扯出来,简直让人发狂。 “放心,人家不一定还记得你。”想到出门前小东西还在生气,裴宴归有些心神不宁。 不知她此刻在做什么,有没有乱发脾气,吃了午膳没有,晚上是睡在原处,还是搬去西厢院陪老太太。 其实今儿天气不错,倒是可以出来散散心。 他不习惯这样时时牵挂着一个人,双拳紧了紧,尽力清空杂念。 “为了这么一块玉,就自投罗网,沦为阶下囚,值得吗?”裴宴归拿出从梦瑶那里得来的血玉,循循善诱:“如今你皇姐已经被杀,西域已然是沈颜妤的天下,各处都在四处追捕你。” “我若是你,就先留在中原。” “留下,受你们这些人的侮辱吗?”黎焕知道,自己从小就不够聪明,只喜欢舞刀弄剑,呆在军营的那几年,是她过得最舒服自在的一段时光。 “这些士兵们都和你一样,是受朝廷追杀的义军。”裴宴归语气平淡,恰如他的立场,从来就没有站到过任何一方。 这个世界上,弱肉强食,只有绝对的强权才是硬道理。 “你若愿意留下,就和他们一样,从最底层的士兵做起。”他将血玉放在黎焕前面的空地上,眸色清润,如无边疏阔的草场,透出让人信服的清正气度。 “若是,我不愿呢。”黎焕脑海中浮现出西域茫茫辽阔的沙海,以及临行前皇姐对自己的叮咛。 “那我会放你走,然后眼睁睁看着你死。”裴宴归站起身,看了眼远处正在演练的士兵。 两年前,宋时初找他商量养兵的事,两人都觉得这天下早晚易主,于是不谋而合。 汾渭两城流窜的叛军是最容易收服的,只要稍加安抚,给予些好处养在深山里即可。 去年,两人又去了一趟江宁。 也是那一次,宋时初犯了那个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误。 黎焕重新被押送下去,裴宴归给了她三天时间考虑。 宋时初盯着她的背影,怔怔道:“你说,她会留下吗?” “此人身手不错,又善伪装,若能为我们所用最好。”那天雨夜里,她纵使想抓玉晴回西域,却也没有出手伤人。 明知会有风险,却折回去拿自己的玉。 这样有趣的人,若死了未免太可惜。 宋时初又想起过去那笔糊涂账,不安的问:“清宴,你说白家到底想干嘛?” · 四月伊始,万物复苏。 裴府里种了各种各样的时令绿植,通往西厢院的抄手游廊两侧,四季青和月季丛叠错杂的辉映着。 玉晴一路想,要怎么才能让外祖母离开,一时不察,从拐角处突然冒出来个人,不偏不倚撞在她肩上。 “不长眼的奴才,竟敢冲撞二小姐!”随行嬷嬷冲上前,恶人先告状,指着玉晴一行骂道。 看她们不是穿着裴府的下人衣裳,必定是白家的人了。 玉晴一边偏着头打量,被丫鬟们牢牢护在中央。 “姑娘,你疼不疼,没伤着吧。”安娘给她揉了揉肩膀,转头斥道:“分明是你们走路不长眼!” “没规矩的东西,见着小姐不下跪,还敢在这叫嚣。”老嬷嬷分毫不让,见那边明显人多势众,眼神闪了闪。 玉晴定睛瞧去,见被那老货护在身后的,是一名面色苍白,身姿瘦弱的少女,看上去还有些不足之症。 “桂嬷嬷,您别说了。”少女声音亦是有气无力,一只手抚着胸口,抬起一双水波粼粼的桃花眼,好奇的看玉晴:“这位,不会就是玉儿妹妹吧。” “我是你表姐白檀儿。”少女微微一笑,苍白的面上浮现几分红晕,去拉玉晴的手。 玉晴这时终于想起来,白檀儿是她大舅舅的女儿。 去江宁的时候年纪小,只记得白家几个小姐姐都十分无趣,跟她玩不到一处去。 老太太把孙女一并带来裴府,到底想做什么。 她暗暗揣度,甜甜笑道:“表姐好。” “二小姐纯善,但玉姑娘还是应该用尊称,才合规矩。”桂嬷嬷在一旁不阴不阳的开口。 意指她如今已是贱籍,没资格跟白府小姐称姐妹。 玉晴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氛围,轻轻吸了口气,一脸难过看向白檀儿:“表姐原来是这样的人。” 白檀儿面色青白交加,连连摆手道:“妹妹误会了,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安娘冷哼一声,扶着玉晴,朝桂嬷嬷骂道:“你们别忘了,这里是裴府,要耍威风也回自己家里耍去。” “安娘,算了,表姐性子向来就是这样,这点委屈,我还是受得的。”玉晴不耐烦和她们说话,说罢,便往前走去。 边问安娘:“怎么白家来了这么多人,大人知道吗。” 安娘摇了摇头:“大人从您那儿出来就直接去了郡衙,哪里管这许多,早上帮她们打理院子的许嬷嬷还问我,这帮子人到底是大人的亲戚,还是您的亲戚。” “那你怎么说的。”玉晴头都大了,这关系可真够复杂的。 “奴婢当时答,两头都是。” 这么说,倒也没错。 西厢院是客房,一直无人住,今早上临时喊人来打理,现在院子里正风风火火的搬东西。 厅里燃了清淡的檀香,老太太坐在上首,正在喝普洱茶。 先前去她院子里拍门的两个嬷嬷,其中一个不在,另一个正拿个蒲团放在玉晴身前,让她给老太太跪下磕头。 玉晴微微往侧面让了一步,行了个屈膝礼:“方才桂嬷嬷说,玉晴不配再和白家沾亲带故,请恕外孙女儿不孝,为了白家的清誉,不能再给老太太请安了。” 堂上气氛一瞬间凝滞,半晌,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你这是何必。” 玉晴微微一笑,大大方方的道:“如今大人尚未娶妻,裴府上上下下都是我作主,老太太若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和我说就是。” “芝婉,你去把桂嬷嬷叫来。”老太太摇了摇头,别过眼去。 玉晴挑眉,闷不吭声站在原地。 不一会儿,桂嬷嬷来了,一张老脸涨的通红。 先跟老太太见了礼,才转向玉晴道:“表小姐,方才是老奴嘴贱,您不要见怪。” “在白家,奴才侮辱主子小姐,这么两句话就能蒙混过去吗?”她轻轻笑了起来,五官灵俏生动,似乎这段日子又长开了些,美艳不可方物。 “表小姐,您别得理不饶人。”芝嬷嬷开口劝道:“老太太疼惜小辈,您也要识抬举才好。” “我只就事论事。”她娇矜的回看过去,笑意未达眼底,眉眼弯弯的好似观音。 这些人要将她踩在脚下,却不知,她本是从深渊里而来,压根无所畏惧。 虽为连奴婢都不如的贱籍,可她更是沈玉晴自己。 自轻自贱,是弱者才会做的事,沈家的女儿各个娇贵,被欺负了,哪有不打回去的道理。 “住口!”老太太发了怒,指着桂嬷嬷道:“跪下!” 白檀儿跟着赶过来时,就看见桂嬷嬷下跪的一幕,一时又惊又怒。 桂嬷嬷是她的乳娘,在白家连母亲都敬她两分,何曾受过这样的憋屈。 “祖母——”她走上前去,想要为嬷嬷求情,见芝嬷嬷朝自己使眼色,一时不由惊慌失措。 “那就,掌嘴十下吧。”玉晴语气轻飘飘的,却已无人能忽视。 这些人只怕都忘了,过去武侯府的小郡主,刁蛮跋扈,在京都横行霸道。 “祖母,桂嬷嬷年纪大了,万万不可啊。”白檀儿看向玉晴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 “啪——”一连声的脆响,桂嬷嬷自己掌嘴,打完后一脸老泪纵横,屈身退下了。 “多谢外祖母替我作主。”玉晴‘感动’的垂眸,恭恭敬敬给老太太磕了三个头。 “你很好。”白老太太仿佛一瞬间苍老了许多,目光凉凉落在她身上。 “好是好,就是和你母亲一般,不会挑男人。” 玉晴不搭腔,对方不喊她起身,便自己默默站了起来。 终于要亮明来意了么。 大清早的扰人清梦,仅仅为了证实她和裴宴归之间有无夫妻之实,真是可笑。 老太太屏退了左右,仅仅留下芝嬷嬷和孙女白檀儿。 白檀儿方才受了惊吓,被老太太一把搂在怀里,眼睛里弥漫着一层泪光,要落不落的样子很是动人。 “那个畜生到底有什么好,让你们一个两个,都如此糟践自己。”随着老太太这句话,她眼里的泪终于落了下来,身子也开始瑟瑟发抖。 玉晴怎么也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开场。 裴宴归和白檀儿这两个八杆子打不着的人,居然被老太太硬生生凑在了一起。 她心里突然十分不是滋味。 难道他还去招惹了白檀儿? “去年,你祖父得了一场重病,召那人回府住了几日。”老太太想到那件事,心里厌恶极了,冷声道:“谁知,他竟对你檀儿表姐动了心思,趁着大家都围着你祖父转,在夜里行不轨之事。” “你表姐自小养在深闺,从未见过外男,遇到这种事亦不知该如何自处,直到去年除夕夜,不慎跌倒小产,才将此事暴露出来。” “祖母,您别说了!”白檀儿已经趴在桌子上泣不成声。 玉晴怔愣的听着,一时又想起昨儿夜里,他对自己说,等她长大些再行房,莫伤了身子。 心中只觉十分荒诞。 她深吸了口气,饶是对裴宴归并没有动心,亦觉得事情太难以接受了。 “玉儿妹妹,求求你就当什么也没听见。”白檀儿突然跪在老太太脚边,哭得几欲昏死过去,“祖母,檀儿愿意终身不嫁,留在家中伺候您。” “说什么傻话,以我们白家如今的声望,难道还配不上他不成!” “竟有这种事。”玉晴冷眼瞧着这对祖孙,心里亦十分窝火,“那跟外孙女有什么关系。” 老太太将白檀儿拉起来,想起早上看见他们二人眉来眼去,冷笑一声:“你与檀儿不能共侍一夫。” 玉晴睁大眼睛,这才弄明白她们此行的目的。 感情是想在白檀儿嫁进来之前,扫清障碍,把自己先弄走。 真是后悔,方才不管怎么样,都不该磕那三个头的。 她突然没了兴致,转身就走。 “你站住!”老太太厉声喊道,跟着追了几步,芝嬷嬷赶忙上前扶着,劝道:“您千万别动气,四小姐她自己会想明白的。” “这件事,外孙女帮不了。”心里莫名觉得闷闷的,感觉自己又被裴宴归骗了。 老太太走到她面前,目光如刃,一字一句道:“只要你离开他,我自会为你想法子再寻一门好亲事。” “外祖母为了嫡亲的孙女,就丝毫不顾惜外孙女了。”玉晴从没指望过白家会帮自己,世上唯一的血亲,到最后也只给了她无尽的失望。 “正因为你是我外孙女,所以我才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们二人,沦为天下人的笑柄。四丫头,天下好男儿多的是,有白家给你撑腰,你才能活得像个人。”老太太最后这几句话,或许透出几分真情实感,但见对方一脸无动于衷,终是化为一声叹息。 “世上能为外孙女撑腰的人,已经不多了。”玉晴心情忽而放松了,从来不曾抱有希望,又谈何而来失望。 老太太为白檀儿精打细算,想要逼走她,却看错了一件事,自己对裴宴归只是利用关系。 所以,她不在乎,更加不会走。 只要对方还是有用的,她就会牢牢攀住这一棵大树,借着他的东风回到京都去。 白家发展了这么些年,依然只在江宁这一带打转,终究是长久只盯着自己这一隅地方,格局小了。 裴宴归放着京都那么多贵女不要,怎会娶他白家的女儿。 真是笑话。 第23章 甜情 不知好歹的小东西。 早上裴宴归还劝她搬去和外祖母住几天,若知道白家想硬塞给他一个正妻,不知会作何感想。 搬去西厢院的事,反正就这样不了了之。 下午待在房里绣了一会儿香囊,又迎来个不速之客。 白檀儿还是那副柔柔怯怯的模样,看到她,眼里多了几分惧色。 玉晴现在反正见人三分笑,见她一个人来的,态度便也随意了许多:“檀儿姐姐怎么来了。” 白檀儿想起先前她对桂嬷嬷那般狠绝,不敢掉以轻心,在她对面坐下,神态拘谨的道:“无事,就是想寻妹妹说说话。” 安娘进来倒茶,手上还捧着信芳斋的点心盒子,特意道:”这是大人差人去买回来的,说让姑娘趁热吃。” 几样精致小点,是玉晴喜欢的清淡口味。 “大人待妹妹真好。”白檀儿眼波一动,压着心头酸涩,柔声道:“你别担心,祖母她是刀子嘴豆腐心,不会真的赶你走的。” 玉晴淡笑不语,也不知这白檀儿是真的单纯,还是故作姿态。 “外祖母之前说,表姐曾经小产过一个孩子,可是真的?”她目光从对方单薄的身板扫过,不经意看了眼她的肚子。 “这件事,求妹妹当作没有听到才好。”白檀儿面色一变,眼圈儿霎时红了,“祖母她是真心为你,才会把此事都说给你听,在她心目中,妹妹当配得上更好的男儿。” 只是在自己心目中,已无人能比他更好。 是她愚笨,连怀了孩子都不知道,还去吃那些大寒之物,又不小心摔跤。 没了孩子,他会怪自己吗…… 用尽了自己毕生的勇气和决心,才说服祖母,带自己来寻他一次。 “表姐若是想在我这儿守着大人回来,恐怕要失望了。”玉晴捻了块芙蓉酥放进嘴里:“大人最近公务繁忙,可不会回来吃晚饭哦。” “那,他何时才会回来。”白檀儿神色紧张。 “自然是睡觉的时候。”见白檀儿面上一红,她眼中浮现几分笑意,对安娘道:“该去教孩子们弹琴了,你去准备一下吧。” 白檀儿执意要留下等,她便留了春儿在房里伺候:“表姐请随意,我还有些事,去去就回。” 她可不愿把时间浪费在抢男人上。 到了孩子们上课的小院,周叙恰好从里面出来,看到她,神色间几分欲言又止。 “周先生有话直说。”玉晴面色淡淡的,五根青葱玉指轻轻转动左手腕上的玉镯子。 在周叙面前,她一向很放松,两人有时候碰面,也会交流几句上课的心得,却很少涉及到私事。 “身份户籍,在真正关心你的人眼里,根本无足轻重。”他今日却有些逾矩,垂着眸淡淡说道:“姑娘是个通透的人,想必不会受庸人所扰。” “嗯。”玉晴知道,他是说之前桂嬷嬷在回廊上辱她的事。 当时很多府里丫鬟都看到了,会传到他耳中一点儿也不意外。 笑里不由带了几分真诚:“多谢周先生劝解,我亦从没觉得自己低人一等过。” 周叙回以微笑,侧身让开路:“姑娘这样想便好。” “还烦请周先生别将此事告诉大人。”她已经惩治了桂嬷嬷,没必要再节外生枝。 周叙没做声,跟她拱手道别。 玉晴一进院子,孩子们都兴高采烈围着她打转,花了两个时辰,将上次没教完的曲子教完。 小时候贪玩,琴棋书画,唯独学会了琴,其余的都拿不出手。 有个叫秀月的女孩儿,基本功练得最扎实,已经能流畅的将一首简单的曲子弹完。 玉晴感到十分欣慰,不枉费她自掏腰包,买这样贵的琴。 这次来她又带了很多点心,放了课,秀月乖乖巧巧坐在她旁边,拿了一个桃酥过来:“玉姐姐先吃。” “姐姐心情不好,吃不下。”在这些孩子们面前,她其实是最放松的时刻。 此刻阳光明媚,她在地上铺了一块毯子,坐在一株亭亭如盖的梨花树下晒太阳。 伸完一个懒腰,想起心事,又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住在渭城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快半年了,她好想回京都,见见三姐姐和小侄儿周蹊。 “玉姐姐心情不好,是因为裴大人吗?”秀月人小鬼大,一边小口的吃桃酥,一边问道。 玉晴朝天翻了个白眼,想起那狗男人,心里就气不打一处来。 只是有些好奇,这些孩子是怎么看待裴宴归,转过头,对秀月温柔一笑道:“对呀,你怎么知道的。” 秀月是附近村里的孤儿,今年十一岁,已经懂得很多事了,只是性子单纯,说话不懂得拐弯:“大人之前一直住在郡衙,冷落了玉姐姐,所以姐姐不开心。” 玉晴心情憋闷,拿过她手里的桃酥咬了一大口:“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我才不是因为这个呢。” “那是因为什么呀?”秀月歪着头,好奇的看向玉晴。 在她小小世界的认知中,长得这么美的女子,根本不应该有烦恼才对。 “你其实说对了一半。”玉晴眨了眨眼,凑过去对她促狭的笑道:“其实啊,是因为裴大人有一个怪癖。” “什么怪癖?”小姑娘成功的被勾起好奇心,一双眸子睁得老大。 裴大人是她的恩人,在她心里就如天神一般,他会有什么样的怪癖呢。 她们在这儿说私密话,完全没留意到周围不知何时,已经变得静悄悄的。 其余的孩子们规规矩矩站成一排,都不敢出声去提醒。 裴宴归往前走去,直到站在梨花细密枝桠投下的阴影里,见那如猫儿般慵懒蜷靠在树干上的小东西,轻轻打了个呵欠,一边眯起眼睛说他坏话。 “他睡觉打呼噜,而且还是震天响的那种——”玉晴话说到一半,就感觉头上阳光被遮住了,抬头就对上裴宴归饶有兴致的双眸。 “是么?”他忽然微微蹙眉,似乎把她这番话当真了。 “裴大人!”秀月惊跳起来,向裴宴归鞠了个躬,垂头一溜烟跑掉了。 玉晴呆呆看着她,心里他今天怎么回来的这样早,难道是因为知道白檀儿在府里,特意提前回来的。 想到这个,她就看裴宴归不顺眼起来。 “大人站在这儿,挡住我的阳光了。”她往旁边挪了下,与他保持一段距离。 裴宴归没穿官袍,身着一身黑色束腰直襟长衫,平日那股威慑感淡了许多,气质清润俊雅得和这四月风一般。 此刻看着她,漆眸黑沉。 听她对自己的称呼,就知道,小东西心里还存着芥蒂。 可同样的话,他不好再解释第二遍,否则就像是欲盖弥彰了。 “怎么,谁又惹你生气了?”裴宴归在她身边蹲下,感觉心里揪了一天的思念情绪,这一刻变得更加浓烈。 以前从没有过一刻,觉得那是自己可以拥有的东西。 从发现那封夹在诗经中的信,再到那次无意间,听到她跟安娘说话,裴宴归一直都在告诫自己,不可轻信。 可昨晚他们已经那般亲密过了,他不觉得有女子能一而再,再而三的拿身体开这种玩笑。 很想求证,她究竟是认真的,还是又像从前那样,只是肆无忌惮玩弄自己。 裴宴归啊裴宴归,你已经老大不小了,若再上小女孩的当,那才真是该死。 “没有啊,我心情好着呢。”玉晴站起来,亲亲热热挽起他的胳膊,“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临出院子,她又将人扯住,指了指石桌上一把琴:“给我把那个拿上好不好啊,我明天还要教他们的,晚上得练。” 裴宴归依言回去给她拿琴,小厮宣儿赶紧要去接下,他没让。 好几个女孩子看到这一幕,脸上都红了,之前她们还一起讨论过,裴大人和玉姐姐到底是不是那种关系呢。 像玉姐姐这么漂亮的人,都甘心给大人做小妾,一定是很爱他的吧—— · 回到院子,春儿走过来,接过裴宴归手里的琴,悄悄对玉晴使了个眼色。 白檀儿还没走。 临进前厅时,玉晴忽然脚步一顿,侧身看向他。 这般清俊冷沉的脸孔,不知待会见了白檀儿,又会是怎样的表情。 若她真为裴宴归失掉过一个孩子—— 都怪他这副皮相生得太好了,她忍不住坏心眼的想,将来两人感情更好的时候,再给他一剂毁容的药,不知他肯喝否。 玉晴眼里揉着三分甜腻,似笑非笑看着他。 裴宴归被她这眼神看得心慌,无奈道:“玉儿,别玩了,到底怎么回事。” 小东西自小性子野惯了,自己却被她无意识的一番表白,牢牢套住。 想到这儿,他双拳不由紧了紧,恨不得去找几个人打一架才好。 正巧这时,门开了,白檀儿双目直直看向裴宴归,忽然,整个人如一片枯黄的落叶般,开始瑟瑟发抖。 玉晴见他神色有短暂的凝滞,仿佛在思索着什么。 不管怎么样,说明他是认得白檀儿的。 两人在同个屋檐下住了几日,说不定,真的生出过情谊。 在白檀儿身子倒下去的一瞬,裴宴归飞掠过去,稳稳扶住了她。 “来人,找大夫。”他将白檀儿抱了起来,随便踢开一间空着的厢房,将她放在了床上。 玉晴还呆呆站在原地,直到安娘拉了拉她,才回神,喃喃道:“找大夫,你们听见没,快去——” “姑娘,大人身边的宣儿刚已经去了。”安娘一脸担心的看着她。 玉晴面色很快恢复如常,跟了过去。 室内一片安静,只有白檀儿不甚安稳的呼吸声,丫鬟上前倒茶,亦是轻手轻脚的。 裴宴归坐在床前一把金丝楠木椅上,面沉如水。 上午宋时初向自己坦白,当初酒后酿成大错,而且,还不慎朝对方吐露了一件机密之事。 是关紧要,得找机会试探白檀儿,看她究竟还记得多少。 玉晴走进,就见他盯着昏过去的白檀儿,眉头深锁的样子。 明明前一刻还在心里怪罪他,到真的看见他这般在意,立马又怂了。 这时候,她还是该表现得温柔识大体一些吧,两人的关系,也没到她可以明目张胆争风吃醋的程度。 她磨磨蹭蹭的走过去,推了推他的肩膀:“那个,我不是故意把她晾在这儿的,谁知道你会这么紧张她。” “嗯?”他像是有些迷惑,见她吞吞吐吐半天,终于有些听明白了。 “若是事先知道,你会怎么做?”他心里不安起来,逐渐滋生出一丝怀疑的阴影。 “若是知道,我一定不会扔下她不管,而是好吃好喝陪着她。”她认真的像他保证,自己绝不是因为他可能娶白檀儿,而心生嫉妒。 “是吗。”他心里几分失望,酿成浓郁的坏情绪,淡淡别过了头:“随便你吧。” 玉晴见他生气,心气越发弱了,去扯他的袖子:“哥哥,别生我的气呀。” “放开。”他面色更阴了下来,简直不知该说她什么好。 原来‘哥哥’两个字,亦是用来哄他的,只要她觉得拿捏不住自己了,就拿来叫一声。 这不知好歹的小东西,究竟对自己有几分真心。 第24章 甜情 既是逢场作戏,本官陪你。 按她方才的说法,白檀儿竟将宋时初误认成了自己。 那桩荒唐事,若只有一次,还可以说成酒后乱性。 可那家伙事后坦白,居然每次喝酒了都去,且还口没遮拦的,和对方谈起朝中之事。 裴宴归扫了眼床上昏睡的女子,大夫刚才说,她小产亏空,气血两虚,今后怕是再难恢复。 想起身边那个娇贵的小东西,不由得心揪了下。 女子天生孱弱,一旦遇人不淑,便可能伤及性命。 宋时初是他引来的,白檀儿会变成现在这样,自己要负很大一部分责任。 看了眼天色,已经过了吃晚饭的时辰。 白檀儿还没有转醒的迹象,他整理了一番思绪,还是决定先去看看她。 竟问都不问一句,就认定自己和白檀儿有私情。 看来昨晚他的话,她是一个字都没有信。 不止如此,还表现得全然无所谓。 裴宴归眸中浮现淡淡的讥嘲,既然她要逢场作戏,自己配合就是了。 临近门边,忽然听见白老太太严厉的责骂,字字诛心。 “你明知檀儿身子不好,还把她一个人扔在这儿,存的什么心,你房里的丫鬟也好得很啊,一整个下午,怕是水都没给她喝一口吧。” “为一个男人,连姐妹之情都不顾了,得亏檀儿还跟我说,让你就留在裴府。” 老太太言辞激烈,忽然顿了顿,冷笑道:“哭什么,难道还冤枉你了不成。” 裴宴归呼吸一滞,直接推门进去,见她一声不吭站在那里,眼睛鼻尖都是红的,心里突然烦躁起来。 “裴某的家事,用不着白老太太插手。”他挡在玉晴身前,一脸冷漠:“再者,白小姐又不是小孩子,身子不舒服,何不自行回去。” “你这是说的什么浑话!”老太太气急,直叹孙女儿眼瞎:“做下那等禽兽不如的事,你,你今天务必给老婆子一个交代!” “我与白小姐,今日是第一次见面。”他面色已不耐烦到极致,混身散发出一股冷意。 这时白府的丫鬟过来敲门:“老太太,二小姐醒了。” 随着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房中恢复了宁静,玉晴眼前是黑底暗纹的布料,隔着薄薄的一层,隐约窥见他劲瘦的肌肉线条。 吸了吸鼻子,就听见头顶传来裴宴归冷硬的嗓音:“为什么哭。” 老太太来之前,玉晴一直在反思,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让他态度突然变得冷淡。 这段日子,青雀、梦瑶,再到凌波,现在又来了一个白檀儿。 在心里痛骂他一百遍狗男人之后,她越想越觉得委屈。 老太太在这儿说了些什么,压根没听进去,最后会流眼泪,只因心中生出一股浓烈的挫败感。 感觉自己之前的铺垫都白做了,这人简直是不可理喻。 “告诉我,为什么哭。”裴宴归轻轻捏起她的下巴,见她仍旧一声不吭,显是怕说错什么,顿觉无趣极了。 他默默移开目光,传人摆了晚膳。 “外祖母她们还在呢,我一个人吃饭,不太好吧。”主要是这种情势下,她没胃口,根本吃不下。 “本官陪你。”裴宴归说着,已率先往饭厅走去。 玉晴只得跟上他的脚步,见安娘提了热腾腾的饭菜进来,又是鱼又是肉的,条件反射的捂嘴:“我真的吃不下。” “姑娘,是大人吩咐的,以后您顿顿都要吃肉。”安娘小声告诉她。 真是奇怪,大人从前都是紧着姑娘喜欢的清淡小菜吃,怎么现在变了个样。 裴宴归见她一脸娇气坐在那儿,动也不动筷子。 想起适才大夫替白檀儿看诊,说她太过瘦弱,因此坐不住胎—— 推此即彼,又往她碗里夹了一块牛肉,沉声道:“就吃一碗。” 玉晴不解的睨着他,不然呢,莫非他还要把自己当猪喂。 挑挑拣拣的吃了几筷子后,见他眼底蕴着几分不悦,薄唇也已经抿紧,一脸对自己耐心尽失的模样。 哪有这么盯着人家吃饭的。 无奈之下,只得把一碗饭吃完。 放下碗,玉晴瞪着裴宴归,语气里透出一丝委屈:“大人这下满意了吧。” 心情不好,肚子也撑得难受。 “以后慢慢习惯就好了。”他想起曾见过的民间妇人,十月怀胎,仍然能跑能跳。 再看看眼前这个,娇小得跟只猫儿似的,单只想到她将来会受孕,就觉得心烦意乱。 这般娇气又爱折腾,万一有个什么风吹草动,像白檀儿那样…… 一时间,他心情低落到了极致。 “大人没事的话,我想去看看檀儿表姐。”她看了眼裴宴归脸色,在一旁小心翼翼问道。 他竟然跟外祖母说,和白檀儿第一次见面,那么之前是自己误会他了。 “是该去把话清楚。”裴宴归冷淡扫了她一眼,语气轻飘道:“否则,表妹还要抽空操心裴某的终身大事。” 玉晴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脑海里迅速划过了点什么,突然之间,好像有些明白他为何发脾气了。 她自小到大,从未喜欢过谁,亦不知男女之情会这般复杂。 只记得母亲曾教导,不能做那善妒女子。 却不懂表现得过于大度,更加会适得其反,让彼此之间生出嫌隙来。 只不过,现在补救为时已晚,只能看他接下来的态度行事了。 白檀儿那里,老太太愁眉不展,正将人抱在怀里轻声安慰着。 见裴宴归来了,祖孙二人都是一怔。 不知白檀儿说了些什么,老太太气焰似乎矮了许多,起身朝他道:“老身想单独和你说几句话。” 裴宴归有些犹豫,事关女子名节,他确有责任替白檀儿保守秘密。 “檀儿表姐,你今晚就在我院子里好好休养,有什么需要尽管叫我。”玉晴说完,识趣的转身离开。 感觉有道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她轻轻看了裴宴归一眼,目光里干干净净的,一片坦荡。 男女之情就像博弈,先动心的那一方必是输家。 今晚她虽然说错话,可同时也看出来,裴宴归心里已十分在意她。 回房间的路上,心情甚至带上了一丝雀跃。 本以为他和老太太说完话,就会回来,可没等到裴宴归,却等到白檀儿过来,亲自告诉她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她没有说那个男人是谁,只因那段日子,家中只住了裴宴归一个外男,便想当然的以为是他。 更加离谱的是,对方明知她弄错了人,竟也没有解释。 “裴公子是个好人,可惜我没有妹妹这样的福气。”白檀儿赢弱的身子,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更加苍白透明。 玉晴心里其实有了个猜测,只还不完全确定。 裴宴归虽然交友广泛,且三教九流都有,但真正关系密切的并不多。 看白檀儿难过的模样,她终是什么也没说。 物以类聚,宋时初这个人,其实就跟裴宴归差不多,身边红颜知己从没间断过,只不过众所周知,他放在心尖上的女子,唯有玉晴的三姐姐沈楚阳。 没想到,他如今越发荒唐起来,冒名顶替勾引千金小姐这样的事,竟也做得出。 “姐姐别伤心了,养好身子才是要紧。”玉晴拉着她的手,话里难得的带上几分真心。 此后的两天,裴宴归都没再露面,只是派了个嬷嬷来,每日盯着她按时吃饭。 有白檀儿从中周旋,她和老太太之间的关系缓和了许多。 如今她一无所有,不好把人往死里得罪。 秉持着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原则,还打赏了桂嬷嬷好几样首饰,对方有了台阶下,见面倒也能和和气气的。 这天,玉晴和白檀儿正在院子里喝茶晒太阳,裴宴归身边的宣儿回来,说大人吩咐,要接白家二小姐出去一趟。 “只让表姐去吗?”她微微蹙眉。 宣儿尴尬的立在一旁:“是,二小姐一人来即可。” 这是存心要一直晾着自己了,玉晴扁了扁嘴,拉着白檀儿的手不放:“他都冷落我好久了,表姐带我一起去吧。” 白檀儿心想,裴宴归应是要兑现承诺,带自己去见那个人了。 心里不免慌乱,想多个人陪伴也好,便向宣儿道:“妹妹陪我一起去,大人若怪罪下来,都是我的不是。” 宣儿不敢多言,其实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这两天大人和玉姑娘闹别扭,情绪十分不好,他们底下人也战战兢兢,都盼着他们能早日和好。 玉晴高高兴兴回房间,换上新做的一身胭脂红束腰长裙,腰带上垂着一圈儿银色流苏,随着腰肢轻摆缓缓摇曳,又挑了支流碧青云簪,如云乌发拢在脑后,加上悉心描画过的妆容,漂亮得让人挪不开眼。 白檀儿都看得呆住了,直夸安娘手巧。 “该姐姐了。”玉晴让出位子,摸了摸脸上,感觉像糊了一层粉。 这渭城的胭脂水粉,还是差了些,没有她过去用的服帖。 宣儿在外面等得双脚踮地,急道:“玉姑奶奶,求您疼惜奴才,快点儿吧。” 正在这时,门开了,宣儿赶紧闭嘴。 想起方才的惊鸿一瞥,暗叹,大人今晚怕就要搬回府睡了。 第25章 甜情 要不你搬回府去。 下午是东街最繁华的时段,裴宴归坐在二楼茶肆的包房里,目光扫过窗台,看见府里的马车缓缓驶来。 “你先下去。”他目光停在马车上,脚边跪着的人一直没动,才垂眸看了一眼。 少年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左手死死捏着一块兰花手绢,即便是求人的姿态,脊背亦挺得笔直。 “请大人救救我的小妹。”焉寒今年十二岁,一直在山门学武,前些天忽然得知,年仅七岁的小妹被宫里贵人掳走,至今生死不明。 原以为师傅是世外高人,不能给自己任何帮助,没想到,他竟给自己引荐了当朝最年轻的台辅裴宴归。 “回去等消息。”他早已经应承了故人,见不见今天这一面,都没有分别。 瞥见自马车上翩跹跃下一道艳丽身影,犹如四月清风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焉寒下楼时,与一戴帏帽的女子擦肩而过,脚步不由一顿。 从这里上去,只有裴大人那一间包厢。 他没再多想,匆匆离去了。 “我就说,她一定会跟来的。”宋时初苦着一张脸,连声哀叹:“偏偏是她,楚阳的亲妹妹,又与檀儿沾亲带故……” “你自己惹的祸,自己收场。”裴宴归冷淡看了他一眼,起身往外走。 门被推开,玉晴第一眼先看到宋时初,然后飞快的转移,落在裴宴归清隽的面容上。 两天不见,他气质好像更沉稳了,也许是白天的关系,整个人看上去多了几分冷凝持重。 她今天这身打扮偏艳丽,就是为了吸引他的注意,如愿从他眸中发现一抹惊艳,玉晴勾了勾唇,甜甜叫了声‘大人’。 旁边白檀儿屏息凝神,安静的走进包间,轻的几乎连脚步声都没有。 隔了一层面纱,只见对方漆眸冷淡,看不出情绪。 玉晴便大着胆子,小手指去勾他宽大袖袍里的手。 碰了一下,对方没反应,她轻轻吸气,又去挠他的手掌心。 裴宴归无视她的小动作,抬手将门掩上。 整个三楼都被包了下来,宣儿和宋时初的小厮一起坐在隔壁包间里嗑瓜子,门亦半掩着。 几许过堂风吹过,拂起他用玉冠束起的黑发,露出如玉雕一般的冷峻侧脸。 玉晴怔愣的抬头,只觉他目光如冷雨一般,滴落在自己身上,很快就了无痕迹。 要用美人计打动他,此刻看起来像天方夜谭。 可是,她好不甘心啊! 正在懊丧不已,他忽然双臂搭在两侧楼梯扶手,俯身朝自己靠了过来。 面纱被彼此的气息拂动,玉晴心下了然,闭上眼睛迎了上去。 果然,美色当前,男人都会把持不住—— 良久,耳畔却传来一声嗤笑:“表妹还不走,难不成是有偷听的癖好。” 她睁开眼,见裴宴归的脸近在咫尺,隔着纱,越发显得冷淡而寡情。 “我才没有。”她无辜摇了摇头,继续扮演毫无心机的小妾,不经意间,将手搭在他手背上。 他还没反应,自己呼吸先乱了两分。 幸好有白纱挡着,否则就让他发现自己难堪的样子了。 裴宴归勾了勾唇,反手将她手握住,小小的一只,捏在手里像是会随热度化掉似的。 娇小,软糯。 “玉儿的手出汗了。”他刻意压低了嗓音,这个称呼在他心里太过私密,以致不想与任何人分享。 就如同他的心意,如果对方无心,他亦会藏着掖着,不在她面前泄漏分毫。 下楼梯时,裙子有些费事,不知是谁的手先动,简单的牵手,突然变成五指相扣。 热量骤增,她不甘示弱迎向他调侃的目光。 那夜的缠绵,第二天晨起的厮磨,虚耗了两日的冷静期,让此时牵手这般简单的接触,都带上几分缠溺的味道。 玉晴借着他的力,一步一步,稳稳的踩了下去。 二楼人多,尽管带着帏帽,依然引来诸多打量的眼光。 裴宴归亦觉得,她今天打扮得过于招摇了,心绪被搅得不宁,索性将她带离了茶肆。 二人站在马车旁边,车身挡住了来来往往的行人,他看着眼前这只鲜嫩多汁的桃子,深觉美色误人。 知她是什么样的性子,还一而再,再而三的折腰,若非因为美色,实难以说服自己。 “大人可知,宋家公子打算如何了结此事。”都出来了,还没放开自己的手,应是不生气了吧。 “他自会给白家一个交待。”裴宴归在犹豫,要不要带她到马车里等。 玉晴已经掀起了头纱,整张脸既生动又灵俏,还散发出甜香味儿。 “大人为何这样看着我呀。”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似成实体,带来一股熟悉的压迫感。 “要不,你搬回府去。”声音越说越小,硬着头皮去勾他。 哪有追男人追得这般勤的,她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了。 “搬回去?”裴宴归眉峰微挑。 她可知让自己搬回去的后果,还是说,根本从头到尾都不在意。 “大人不在的时候,玉晴总觉得有些害怕。”她被那目光逼视,语调微微颤抖。 “妹妹的意思,是让我日后都住在府里。”男人神色清润,缓缓诱使。 玉晴往他怀里靠近了些,吸了吸他身上的沉香气儿,神色是纯然的依恋:“大人以后只住在我的院子里,好不好啊。” “原先,我以为大人不喜欢我。”她嗓音娇娇软软的,一边晃着他的胳膊,小声解释道:“差一点儿就把大人往外推,当时明明都伤心死了。” “可大人应该是喜欢我的吧。”她眼中亮起细碎的光,踮起脚,努力看进那双古井般深幽的漆眸。 “既如此,我可不愿意再和别人分享。” 交扣的五指收紧,他忽然俯身,那一晚交错的光影又浮现在眼前。 脖颈上一点细微疼痛,牵连着心脏。 可谁又能拒绝这样的邀约,裴宴归心里几分嘲讽。 此刻,心跳的感觉疯长,如春天里万物生发,又如夏季蝉蜕后蝴蝶震动的翅,浅浅骚动。 “好。”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清浅不带任何情愫。 这时,身后传来宋时初欢脱的嗓音:“你们在这儿说什么呢,神秘兮兮的。” 玉晴手挣动了下,对方便顺着放开了。 白檀儿跟在宋时初身后,脸微红,先前眉宇间那股愁苦消散了些。 宋时初看见了他们的小动作,心里隐隐有些羡慕,轻咳了两声,笑道:“檀儿难得来一趟,今儿我请客,我们四个好好聚一聚。” “两年多不见,晴丫头又变漂亮了。” 玉晴点头微笑,算是打过了招呼。 宋时初所提的那家店就在这条街的拐角,正好檀儿没来过渭城,四人便决定走路过去。 玉晴跟裴宴归走在后面,时不时去看他侧脸,忍不住问:“难道,宋家老二真的要娶表姐?” “不可能。”他淡淡应道,既果断又无情。 玉晴偃旗息鼓,白家在江宁一带地位颇高,可比起京都的权贵圈子,还是差了些。 当初父亲求取白家女,是沈老太爷的决定,只因沈家军功显赫,若再娶世家贵女,恐引起更多忌惮。 “不只是因为家世。”裴宴归看了她一眼,神色间意有所指。 难道,因为三姐姐—— 玉晴无语,既已有了钟情的女子,为何还要坑害旁人。 “你们男人可真坏。”她咬着牙,小声嘟囔。 这种恶劣的行为,简直该拖出去沉塘。 裴宴归对她这句评价不置可否,见她鼓着腮帮子朝自己瞪眼,似在发泄不满,轻笑一声:“谢妹妹夸奖。” 玉晴气得去掐他的腰,隔着一层衣料,感觉对方肌肉紧实难以撼动,极是泄气。 裴宴归由得她折腾,没多久,感觉身边没了动静。 玉晴看着街边一间空置的铺子,惊道:“这家店竟然关门了!” “怎么了?”裴宴归停下,顺着她目光看去。 玉晴不高兴的埋怨:“之前来过一次,还以为开得很红火呢。” “好可惜啊,别家店里的衣服都难看死了。” 裴宴归看她今儿所穿的红裙,确实设计得十分独特,与渭城偏朴素的穿衣风格迥然不同。 “年前,我应该可以调回京都。”提前告知了她这个消息,可实际上,他并不想那么快。 “真的啊!”玉晴兴奋起来,眼睛弯成两道月牙儿。 确实漂亮,而且还招摇,裴宴归之前的好心情,这一刻又消弭得没剩多少。 心里慢火煎熬,不管她是认真的,还是做戏,都只此一次。 他向来心思缜密,城中哪一片区有些什么铺子,都经过官府事先规划,他心里亦清清楚楚。 却从来不知道,这里开过成衣店。 是哪一环节疏忽,还是,有人故意隐瞒。 渭城地处偏远,又是从何处弄来这些衣裳,令自小锦衣玉食的小郡主都恋恋不忘。 “玉儿可还记得,当时卖衣服的老板有无特别。”他心里已经起疑,只因并非贴身衣物,尚能沉得住气。 玉晴当下怔住:“那铺子,有什么蹊跷吗?” “没什么,回去以后,你把当日买的衣服给我检查一遍。”心里总觉得不安,希望是自己太过紧张她,所以小题大做。 见她面色发白,不禁有些后悔,小东西经不起吓。 “别想了,待会回家再说。”裴宴归自然牵起她的手。 “嗯。”她点了点头,欲言又止。 短暂考虑后,仍是将刚才想起来的事告诉了他:“我记得,当时老板娘十指都戴了朱丹色甲套,可是有一根手指上的脱落了,却是没有指甲盖儿。” 几乎立刻,她联想到另一桩怪事。 去年在汾县的别院里,她见过想杀裴宴归那些刺客的尸体,十指尽被人拔了指甲。 “你们俩走快点。”宋时初折返回来,调侃道:“大庭广众的,就别说私房话了。” 大庭广众的……下一刻,裴宴归竟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宋时初目瞪口呆看着那两人消失在街角,连连摇头,真不知那丫头给男人灌了什么迷魂药。 清宴是这样,现在就连文王…… 第26章 甜情 注定两个人都不得安生。…… 裴宴归怀里抱着玉晴, 一脚踹开柳常溪诊厅的后门,浑身气压低到谷底。 每日这个时候,柳常溪照例给林寡妇看诊, 两人头挨得极近,双眼似有灵犀一般,已脉脉对视了良久。 小寡妇被踢门的动静惊起, 双手叉腰正准备开骂,连人影都没看清,对方已经往后院行去了。 柳常溪直觉不对劲,赶紧跟着起身, 在小寡妇耳边安慰几句,总算把人送走了。 自年前那位爷受过一次伤后,为掩人耳目,在这专门留了个房。 可带着女人来, 这还是头一回。 他将大门锁好, 跟着去了后院。 行到门外, 女子的骄矜的嗓音传出,印象里曾听到过类似的:“说了没不舒服, 旧⑩光zl你都问一百次了,烦不烦啊。” 难怪这位爷如此惊慌, 竟是带着小郡主这么个宝贝疙瘩。 这位曾经可是轻轻碰一下,就要兴师动众搬太医的主儿。 玉晴一早感觉到他姿态放软, 越发骄纵得没边了, 见他正要给自己脱衣服,闷闷不乐道:“到底怎么回事,你倒是说清楚。” “玉晴郡主,好久不见。”柳常溪没眼看下去, 直接推门走进。 “柳太医!”她惊讶极了,没想到在这儿会遇见熟人。 据说这位是因得罪了某位宫妃,才被赶出宫去。 那件事,当年还闹的挺大的。 不由看了裴宴归一眼,料定这两人之间关系不简单。 多年不见,柳常溪对她态度一如从前。 恭敬的弯下腰去,两指搭在她腕上,一脸笑眯眯的道:“小郡主哪里不舒服。” “可有中毒的迹象。”裴宴归立在一旁,薄唇紧抿,面色难看至极。 约莫过了半刻钟之久,柳常溪才放开了手。 “大人可记得两年前,青雀姑娘身上亦发生过同样的事?”他目光在玉晴一身妖娆精致的红裙上停驻,语气暗含几分告诫之意:“大人手上和身上,想必也沾染上了此毒,不如先去净手。” “你确定,和上次的毒一样?”漆眸中暴戾情绪,缓缓翻涌,直到对上她受惊的双眸,猛然回神。 有些事,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姑息的。 “具体要验过才知道,我先去准备药水,这衣服尽快脱了吧。”柳常溪见他丝毫不听劝,急的转身出去。 记得上次青雀中毒,裴宴归可是丁点儿都没沾上,这次换了个人,可就玄了。 “玉儿,先把裙子脱了。”他上下扫了眼,貌似要先解开腰带。 “刚才大夫不是说了,衣服上有毒,你还碰。”玉晴往后缩了缩,随即被他拽着脚踝,一把拉了回来。 这裙子款式设计得十分繁复,裴宴归心里又急躁,试了几次,才将腰带解开。 流苏乱颤着随衣带滑落到地上,裴宴归蹲下身,看着她脚踩出来,将衣服捡起来团在手上。 难得见他这般体贴,玉晴尚有些不习惯。 “我去去就回。”他给了一个安抚的眼神,转身要走。 却见她欲言又止,轻轻扯他的袖子,“还有,里面肚兜也是。” 玉晴哭丧着脸,欲哭无泪。 只见他一向清冷的漆眸里,浮现出种种复杂的情绪,像是在心疼人,又像在自责自怨…… 想起前几个月他都对自己不理不睬,心里一时觉得极为熨帖,这毒只要不致命,倒是来得正是时候。 “我自己脱吧。”亵衣脱掉,露出贴身一件樱粉色肚兜,胸口秀着缠枝花,两截细细的带子在脖颈上打成一个结。 要解开时,她还有些犹豫。 这里可不是自己房间,脱光了她等下要穿什么。 裴宴归到底没让她去碰,两指将细绳轻轻一抽,如花瓣般柔软的肚兜便滑落在他手里。 这是第三次,被他看光了—— 玉晴轻轻叹了口气,双臂环抱在胸前,目光里透出几分幽怨。 对方显然没有那心思,脱了外衣搭在她身上,语气温柔得不像话:“你躺床上别乱动,我去去就来。” “那你记得要净手。”玉晴牢记柳大夫的话,担心毒素进入他身体,万一出什么意外,自己还得重新寻个靠山去。 诊室里一应准备妥当,柳常溪用钳子夹其衣物泡在药水中,瞧见那件肚兜,目光闪了闪,忍不住道:“方才我给她把过脉,你们,你们原来还未——” “有毒。”水盆中浮现出暗绿色,他暗自握紧双拳。 “嗯,关键就是这肚兜,因为是贴身衣物,毒素有些已经侵入肌理。”柳常溪观察他神色,对那位小郡主,竟比从前更为上心似的。 有些事就是这样,若从一开始就无望,倒也能自在的过日子。 可一旦尝过一次,那些曾经被压抑的念头,就会疯狂滋长。 在他的印象里,裴宴归可是至今都没有碰过女人。 “大人无需担忧,这毒是专门针对男子所炼制,就算渗进皮肤一些,对女子伤害也不大。”柳常溪说着,端过来一个小药盆,目光严肃的看向他双手:“若是通过,嗯,那个进入男子体内,可就神仙难救了。” 他话里意有所指,见对方一脸无动于衷,显是只想着那位了,不由连声哀叹。 青雀不也穿过染毒的衣裳,前些日子他还特意去给她把过脉,身子骨康健得很,只是有些饥渴罢了。 “我知道了。”他将手浸在药盆里,懊恼是自己方才反应过激,吓到她了。 盆里的水很快变为墨绿色,显然毒性并不弱。 “大人若不放心,回去后让郡主泡一泡药浴,去除身上残余毒性即可。”柳大夫看了眼那盆不断变换颜色的水,努力字斟句酌:“只是,其中还有一种成分,略有些麻烦。” 随即又故作轻松道:“稍稍一些些催情的粉末,不碍事的,之前青雀不也是这样,寻常人忍下便过去了。” 裴宴归听他说完,仔细回想一遍,甚至已经不记得青雀长什么样子。 只是玉儿年纪小,身子又娇贵,如何受的了这个。 · 裴宴归回去的时候,玉晴已经等得极不耐烦。 这么半天,浑身上下就裹着一件男人的外衫,可怜巴巴瑟缩在床上,觉得冷也不敢叫人。 见他进来,冷声质问道:“你怎么去了这么久,还有柳常溪说,青雀以前也中过毒,又是怎么回事。” 她思来想去,觉得这件事必须要弄清楚,不能平白无故的被人害了。 裴宴归愣在门口,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形。 被褥和毯子明明就在她身边,小东西居然不知道拿来盖。 “我先让宣儿去知会时初他们,然后去给你买衣服。”终究是受自己连累,裴宴归耐心解释,柔声哄着:“快穿衣服,别着凉了。” 见她还撅着嘴,忍不住摸摸她的头:“青雀的事,我回去再和你说。” · 马车直接驶到院子里,裴宴归坚持要抱她下去,生怕多走一步路,会加速血液循环,让毒素更渗入肌理。 小心翼翼将人放在床上,玉晴还在发脾气:“这衣服没洗过的,穿上不舒服。” 拉起袖子,手臂果然被磨红了一大片,身上就更不用说了,早已燃起细细密密的痒意。 裴宴归没想到她皮肤这么娇嫩,想起柳常溪给他的草药,只得继续哄着:“乖,先泡个药浴好不好。” “泡了就会好么?”她天真的望着他,这有毒的肚兜,倒还不如新衣裳对她的皮肤伤害大。 三下五除二的把外衣脱了,开始和他大眼瞪小眼。 “你别又冻着了——”完全没有伺候人的经验,见她这么快就脱得只剩里衣,才想起要准备热水。 玉晴急红了眼:“谁让你刚才不让安娘进来伺候的。” 说着,轻轻踢了下腿,刚挨到他胸前,又收了回去。 毕竟曾经积威尚在,不敢太过造次。 裴宴归自觉理亏,正是吃她这□□法的时候,给她身上裹了一层被子:“泡了肯定会好些,你等着。” 玉晴问的是皮肤过敏,他在意的却是柳常溪口中,那忍一忍就能过去的□□。 浴室连着外面一处露天温泉池,若要在屋里泡澡,需将温泉水一桶一桶的盛进浴桶里。 玉晴听见他倒水的动静,有些不习惯,小声嘟囔道:“你到底会不会啊。” 他没听清楚,从里面探出身来:“玉儿刚说什么?” 男人袖子挽起一截,手上拿的毛巾还在滴水,官靴被打湿,被热水熏得额上冒出一层细汗。 一张俊雅得不落凡尘的脸,沾染上烟火气,依然具有极大的吸引力。 就像是寻常老百姓过日子,男人在给自己的妻子打洗澡水。 玉晴有一瞬间恍惚,难不成他就这么不计前嫌,开始如年少时那般给自己做牛做马了么。 还是,只她中毒的这段时间如此。 “我说,大人辛苦了。”她裹紧身上薄被,眯起眼睛打量他跌入尘世中的样子。 裴宴归笑了笑,知道她分明不是说的这句话。 弄完出来,衣服上也有些湿了,他将外面那层脱下挂在屏风上,才走过来。 需要解释的事太多,一时不知怎么开口。 男人出汗之后的身体很热,淡淡汗味其实并不难闻,玉晴打量他端坐在床边,眸色清浅的样子,心里微微一动。 突然就感受到他身上浓郁的男性气息,同时,两颊亦开始微微发烫。 是因为过敏吗?她微微蹙眉,目光淡定从他身上移开。 “府里都知道,青雀是首辅塞来的人。”他开始解释,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当年她的入府的第一日,衣服上便染了毒,此毒对女子身体无害,却会让接触到的男子五脏六腑逐渐溃烂而亡。” “那你怎么会——”玉晴感觉自己没抓住重点,但就是觉得怪异。 按照裴宴归招青雀侍寝的频率,中毒的可能性极大。 许是心里抱有歉意,他话里话外都如浸了蜜,“我不会碰自己不喜欢的人。” 玉晴微微一愣,更加偏离了重点:“那梦瑶——” 裴宴归突然笑了,莫名觉得这一刻的她分外可爱。 随即他做了一件更加荒唐的事,将领扣解开,露出肩颈处的红痕,“在别院那次,你因此认定我与一名舞女有染。” 类似于吻痕的一点点红,和上次相比,竟然变成为一条红线,一端朝向心脏处蔓延。 “这到底是什么?”玉晴吃了一惊,抬头对上他沉静漆眸,轻轻吸了口凉气。 “以前留下的伤,不碍事。”他含混过去,露出极清雅的一笑:“玉儿,你可以冲我发脾气。” “但我实在没有必要骗你。” 玉晴这回终于抓住了重点:“所以下毒的人,和上次在汾县要刺杀你的,是同一伙。” “玉儿真聪明。”见她转移了话题,心里说不上失望。 玉晴闷头趴在软枕上,原来青雀和梦瑶,都是自己误会了,那凌波—— “要我抱你去洗澡吗?”他眼中淡淡的调侃,起身替她打开浴室的门。 药浴已准备好,淡淡苦味扑鼻而来,她捏了捏鼻子,有点担心自己洗完之后,身上也是苦的。 等走进浴室,裴宴归镇定的递了毛巾给她,便转身出去了。 门虚掩着,里面一切动静都清晰可闻,他知道对方什么时候脱衣服,什么时候跨进的浴桶,又是什么时候开始擦身。 尤记得她六岁病过一场后,洗澡就不再让人伺候了,甚至都不许旁人进去。 女孩子的那些心思,他其实不懂,只隐约听见底下人议论,小郡主脾气突然变得怪异,经常无缘无故处罚人。 在裴宴归的印象里,她亦是骄纵又张扬,这大半年在自己身边,应是她最温顺的时候了。 其实,倒也不必如此。 里头忽然安静了,裴宴归从门缝把睡衣递进去。 玉晴从浴室出来时,已经整个人收拾整齐,连湿头发都用毛巾包得好好的。 “待会我把安娘叫来。”裴宴归进去将药浴冲掉,又把地上散乱的衣物,一件件收进篮子里。 正以为他终于不耐烦做这些琐事,便听对方沉声道:“你告诉她,今晚若是青雀来了,无需拦着。” 玉晴多精明一个人,瞬时就明白了,狡黠应道:“放心吧,我知道该怎么做。” 裴宴归收拾到一半,出来瞧了她一眼:“玉儿打算如何做?” “自然是齐心协力对抗敌人。”她趴在床上,又被方才看他的那一眼震撼到。 小时候就觉得他长得好,可也没现在这么吸引人,让人很想一看再看。 心跳越来越明显的同时,还有种很强烈的渴望,想…… 到了这个程度,她亦隐隐猜到,自己身体出现了异样,且与肚兜上的毒有关。 裴宴归看起来像没事一样,说明问题应该不大。 她咬着唇,兀自忍耐着。 幸而他没再靠近自己,在窗前一张楠木椅上坐着,手上还拿了本书。 玉晴虽从小娇生惯养长大,却并非不能忍耐之人,尤其到这种时候,她十分拎得清。 只在心里暗恨下毒之人,这招实在阴毒。 夜很漫长,中途白檀儿来过一次,被裴宴归三两句话打发了回去。 房里燃着安神的茉莉香,混合他身上淡淡的沉香味儿,依然十分让人想入非非。 玉晴自制力惊人,还迷迷糊糊睡着了一会儿。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有股熟悉的气息靠近,她将人一把抱住,还贪恋的在他身上蹭了蹭。 想起了什么,又觉得不妥,拼命将人往外推。 对上他阴云密布的双眼,整个人彻底清醒了过来。 裴宴归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门外。 安娘的声音带上几分薄怒:“青雀姑娘这么晚来做什么。” “听小厨房说,姑娘今儿没用晚膳,我去厨房亲手熬了碗燕窝粥。”青雀边应声,边往台阶上走,站在门口轻轻唤道:“玉姑娘,您在里面吗?” 玉晴忽然振作精神,好戏要开始了,她绝不能输。 不知道裴宴归会不会配合,她先将脸埋进枕头里,猫儿似的叫了一声。 青雀端着托盘,整个人就如石化在门口。 模仿曾经看过的活春宫,玉晴又试着轻轻哼了一声。 若是念锦在此,定要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 多出于一种猎奇的心理,当年两人瞒着家里人,悄悄逛过不少倌馆。 她还记得那个小倌儿生得粉白雪嫩,俏生生喊她姐姐,别提多带劲。 所以说不单单男人喜欢美色,女人其实也喜欢…… 她这几声,可以说抓住了其中精髓,门外青雀已经大气儿也不敢出。 裴宴归倒是配合,站起身来,床开始轻轻晃动……两人一个在床上,一个在床边,且没有任何身体接触,给门外之人上演了一出活色生香的好戏。 相形之下,他似乎更解其中之道,轻重火候都掌握得刚好。 该死的胜负欲被激起,她变着花样的来,正掐着嗓子道:“大人……” 便听到旁边传来一声轻笑,玉晴收了声,悄悄抬起眼,透过枕头的缝隙,看见一角天蓝色的绸布,顺着往上,是不断颤动着的宽肩。 他竟然在笑她—— 自己那么卖力的演戏,又是为了谁! 青雀早被那声音逼走了,连外头值夜的小丫头都红着脸跑了回去。 诺大一个院子,就剩下宣儿尽职尽责的守在廊上,恨不得找两坨棉花堵住耳朵。 玉晴坐起身,最快速度放下幔帐,然后躺着一动不动。 裴宴归真是太坏了,竟然不提醒她—— “玉儿可要喝水。”裴宴归心疼她的嗓子,没料从帐子里忽然飞出一只枕头,不偏不倚打在他脸上。 他忍了一晚上,此时终于破功,长腿一迈,上床抱住了那只害羞的小野猫。 “乖,再叫一声来听听。”裴宴归俯身凑到她近前,嗓子都哑了。 玉晴脸色发烫,方才其实也有真实发泄的成分,叫了半天,那股药力好像真的发散出去了。 触到他滚烫的眼神,她闷了闷神,微笑道:“当年在窑子里看戏,那两个小倌儿长得可俊了,大人若喜欢听,待回了京都,我带您去看便是。” 裴宴归瞬间黑了脸。 她将脸别到一边去,心想,他摇床的技术也不错。 “大人,快起身吧。”隔着衣服,应该不会将毒传给他吧,玉晴心里战战兢兢,生死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裴宴归见她如此小心,心里有淡淡暖流划过。 “无妨,你不是已经泡过药浴了。”自知晓她中毒开始,他连说话都怕重了一分,惹她不高兴。 “话是这么说,可,可是——” 话没说下去,突然被对方用力拥进怀里。 他抱得那么紧,紧到她又被勾起了那种感觉,最后双臂圈着他的脖子,埋怨道:“干什么呀,你明知道我现在不舒服。” 裴宴归头深埋在她颈肩,深深吸了口气:“什么小倌儿,本官回京就抄了他们的台子。” “那可不行!”玉晴拿膝盖轻轻顶他的肚子。 裴宴归怕压着她,干脆躺在床上,让她趴在自己胸口,无奈道:“小倌儿有什么好。” “他们听话,知情识趣儿。”仗着他现在还宠自己,玉晴更肆无忌惮,将原来的本性暴露了个无疑。 “那我呢。”漆眸中一片古井无波,静静看着她。 玉晴立即找回了几分警觉,面色依然娇矜得不行,手指点了点他的唇:“你呀,模样确实胜了他们万倍,就是不知道叫起来——。” 这回答,好像也高明不到哪里去。 灼热的柔软,突然就堵上了她的唇,这个夜晚,注定两个人都不得安生。 · 清早,柳常溪便提着药箱来了。 他打扮成老翁的样子,安娘认得,一边引他进去,一边问道:“姑娘和大人身子康健,不需要看诊呢。” “姑娘莫见怪,大人嘱咐老朽这几日都要送补药来。”柳常溪一句话应付过去,敲门道:“大人,补药煎好了。” 裴宴归匆匆披了件外衫,开门的时候,面色略微苍白。 床幔紧紧捂着,是谁睡在里面,显而易见。 柳常溪冷笑一声,感叹就算是裴宴归,亦有控制不住的时候。 这下装都不用了,好一个以身试毒。 面对大夫责问的眼光,裴宴归神色坦然:“待郡主醒了,再给她诊脉,顺便开些补血的方子掩人耳目。” 他今儿起得比平时晚,从院子一路行去大门口,面色苍白,脚步虚浮,很难让人不多想。 就连柳常溪亦认为他把持不住,昨晚上碰了玉儿。 其实,他不过站在窗边吹了半晚上冷风,整晚未曾合眼…… 第27章 甜情 这就是一出交易。…… 西厢院里, 老太太守着白檀儿睡着了,才由芝嬷嬷扶着回房。 原以为事情还有转圜余地,没想是这样的结果。 想到方才孙女儿哭得死去活来, 说出的那些混账话,一路上连声叹息,“那畜生竟哄的檀儿甘愿做妾, 我白家的女儿,哪怕出家做姑子,都断不会给人做妾。” 芝嬷嬷听了,心想当初夫人不就是要送小姐去庵堂么。 二老爷亦早有明示, 让小姐在三尺白绫和青灯古佛中选一条路,最后是老太太一意孤行,将她带出了府。 原以为野男人是表少爷,见面后拿长辈的身份压一压, 让他娶了二小姐便是。 可二小姐稀里糊涂, 竟然弄错了人。 芝嬷嬷试着劝她:“可如今, 让小姐再回府,也是不可能了。” 这趟出门, 她们几乎把碎月阁的东西都搬空了,根本没留后路。 “那畜生算哪门子王公贵族, 不讲王法了不成。”老太太心里暗恨,这件事, 怕终究不能圆满。 即便檀儿心甘情愿给人做妾, 自己作长辈的,却不能不顾惜白家其她姑娘们的名声。 “此事断不能答应。”她咬咬牙,抓着芝嬷嬷的手臂微微用力:“凭她怎么求,白家都丢不起这个人, 还是得想法子逼那个人答应,娶檀儿做正妻。” “老太太说得极是。”芝嬷嬷想了想,又道:“不如,还是让四小姐帮忙。” 老太太思绪正乱,瞧了她一眼:“如今她区区一个贱婢,除了在亲族面前丢人现眼,还能成什么事。” 芝嬷嬷尴尬的笑笑,试探着提起:“听说,下午她身子不舒服,还是表少爷亲自抱回房里的。” 话锋一转,透出几分轻蔑之意:“若是真不舒服倒也罢了,可刚才两人还在——” 说罢,左右看了看,凑到老太太耳边道:“老奴可听说,四小姐在床第之间十分放浪,有几回,床都差点弄散架了。” “好歹也是在侯府长大的嫡女,怎么这般不知羞耻。”老太太皱眉,想起她那天惩治桂嬷嬷的手段,心情不禁变得复杂起来。 白家规矩大,小姐们一直养到出嫁,都不被允许见外男。 正因为如此,白檀儿并不识得裴宴归,且陌生男人随便花言巧语几句,就骗她傻傻的付出真心。 反倒是沈家,对女儿一直放养,如今死了一个太子妃,剩下的三个,竟没有一个是吃素的。 玉丫头挑人的眼光不错,跟了当朝台辅,又掌着府里的中馈,以她的性子,日后总归吃不了亏。 若檀儿有她一半机敏,自己也不用这般操心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若能让他们俩去促成这件事,则最好不过。”老太太暗自谋划,心里又燃起几分希望,“毕竟此事因裴哥儿起,檀儿又是他亲表妹,怎么说,他都不应该袖手旁观。” “老太太说得极是。”芝嬷嬷搀着她,一步步走上台阶:“四小姐不是仗着自己得宠吗,让她去跟表少爷说。” · 翌日清晨,玉晴睡到日上三竿起来,感觉整个人神清气爽。 柳常溪给她诊过脉,说身体已经没有大碍,坚持泡三天药浴就可去除残毒,临走又开了补血益气的方子,嘱咐她注意休息。 正吃早膳,西厢院派人来传话,老太太要见她。 昨儿她半途折返,裴宴归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她抱回来,必定早传得人尽皆知了。 “姑娘,您若是累的话,就别去了吧。”昨天晚上动静闹得那样大,安娘担心她没休息好。 不过大人也真是,平时看着一副斯文俊雅模样,谁知逞起勇来,竟这般不知轻重。 早上她碰见宣儿,还让他找时机规劝大人,姑娘身子娇弱,可禁不起几番折腾。 玉晴看她一板一眼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我没事,你就别瞎操心了。” “我答应过姚叔要好好照顾您的,大人若是欺负您,我一样找他说理去。” “怎么,你现在不怕她了?”玉晴让西厢院的人在廊下等着,慢条斯理咬了一口肉包子。 裴宴归老是逼她吃吃吃,昨晚折腾到半夜,想起来她没吃晚饭,又让小厨房送了薏米粥来,喂了小半碗。 玉晴属于极不易感到饥饿的那一类人,因为自小饭来张口惯了,根本没有到点吃饭的意识。 且小厨房现已全然听令于他,每日都炖了补品送来,玉晴早腻味得不行了。 “怕呀,可奴婢看得出来,大人还是在意姑娘的身子的。”安娘又给她添了碗粥,笑道:“早上他还特意叮嘱奴婢,看着您多吃点儿呢。” 玉晴无语,这人莫不是疯了,非得她胖成一头猪才甘心吗。 “走吧,去西厢院。”外祖母这次召见她,定是为了白檀儿的事。 也是,她的宝贝孙女儿怎能如自己一般,卑微的给人做妾呢。 想当年裴宴归的生母,因为跟贱奴私奔,最后死在外头都无人问。 按白家的规矩,白檀儿未婚小产,若非有老太太出面相护,结局应该也好不到哪里去。 玉晴自小受父亲亲自教养,深知权势、钱财和性命才是排在前几位的东西。 身为女子,可不是光背几篇女德,就能活得好的。 进去客厅时,老太太与白檀儿,还有芝嬷嬷,桂嬷嬷都在,玉晴带着安娘上前给外祖母请了安,便在白檀儿旁边坐下。 “妹妹今日身子可好些了?”白檀儿并不知府上这些传言,一脸担心的看着她。 玉晴见她两只眼睛都是红的,且周围还泛着青黑,摇头笑道:“睡了一晚上,现在没事了,多谢表姐关心。” 她一脸坦然,无视周围人脸上的异样,笑容无辜纯善。 桂嬷嬷走上前来,照着老太太先前的吩咐道:“四小姐如今虽已嫁人,可毕竟是白家的亲眷,需时刻谨记做女子的本分。” 玉晴挑眉,见她拿出一本女德,放在自己面前道:“昨晚四小姐的做派实在有伤风化,今日便在此罚抄一天女德,静思己过吧。” 玉晴不禁笑了,看向老太太:“敢问外祖母,您这是有求于人的态度么?” 进来这大半天了,茶水也没人跟她倒一杯,倒先管起她的房事。 不过是想先打压她,再提要求罢了。 “你如今攀上高枝,就不把外祖母放在眼里了是不是。”老人家又开始倚老卖老,道德压制。 玉晴眼底几分轻嘲,若是真心疼爱,那自己抄一本女德又何难。 “外祖母真会说笑,表哥如今初入内阁,哪里就算得上高枝儿了。”她轻笑了声,语气不阴不阳。 论嘴上功夫,她可从来没输过。 面对这么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老太太心知讨不着好,只得脸色放和缓了些:“裴哥儿人不错,你平时要放贤惠些,莫学外面那些狐媚子做派。” “玉晴记下了。”她就像是团棉花,对方不管拿软钉子,还是硬钉子来,都伤不了她分毫。 况且,她从没觉得狐媚子有什么不好,听闻受先帝盛宠的萧贵妃,曾经还专门做了一对狐狸耳朵,哄得先帝夜夜留在她寝殿。 老太太与芝嬷嬷对视一眼,略有些不自在道:“那依你之见,檀儿的事该如何办。” “表姐这样的家世,的确不方便给人做妾。”对方递了梯子,她也就顺势而下。 目光淡淡瞥见桌上那本女德,突然间觉得腰疼。 昨晚在床上那硬邦邦的触感,如一团火烫在她腰间。 想了想,终是拿起那本薄薄的书册,交给安娘收好。 烦躁时候抄写两行,可用来静心。 “若真如此,那白家剩下的姑娘们,日后也不必做人了。”老太太看着她,轻轻叹了口气。 “玉晴觉得,既是那位公子先犯了入室□□之罪,就该给出一个交代。”她微微昂着下巴,语声轻缓:“要么就娶表姐为妻,全了此事,要么,认罪伏法!” 老太太一怔,四丫头这番话,倒是说到自己心坎里去了。 礼法大过天,一个礼,一个法,都被那人视若无物。 檀儿有什么错,只是天性单纯,不识人罢了。 四丫头比檀儿还小两岁,竟然就能有这番见识,老太太心里受到触动,重新审视起这个外孙女。 “听说那位与裴哥儿交好,你这么说,就不怕他不同意?” 姜还是老的辣,一句话,便将裴宴归拉了进来。 玉晴最瞧不上的,便是这种人。 既要逼宋时初娶人家,又忌惮对方家族权势,怕事情不成,反对白家不利。 于是就想着拿旁人当枪使,让裴宴归去替他们出这个头。 虽说白檀儿弄成这样,他确实有很大责任。 可他帮不帮,是一回事,自己却不能向着外人。 “老太太说笑了,表哥哪里做得了这种主,这要怎么安顿表姐,还得舅舅和舅妈决断。” 言下之意,就连老太太,亦做不得主。 “玉儿——”白檀儿作在一旁听着,心里头百般不是滋味。 “表姐放宽心,总会想到办法的。”玉晴拍了拍她的手背,露出安慰一笑。 对方至少还是自由之身,不必东躲西藏,更有疼爱她的祖母,为她的终身大事计较。 哪里就到了绝路呢?带着万贯家财嫁个平凡人,不也是平平顺顺过一生。 偏偏爱上浪荡公子宋时初,兴许,这就是命吧。 “是我连累妹妹了。”她性情怯懦,做不到像表妹这般独当一面。 当初家里得知她的丑事,本要立马送她进寺庙,是祖母将自己保了下来,又陪着来渭城寻人。 这么想来,自己还真是不知羞耻…… 白檀儿这副柔柔怯怯的模样,换成旁人看了,兴许就要去替她出头。 只可惜,玉晴本身并没有什么同情心。 自己的命运,就要自己去挣,找别人帮忙,就得拿出相应的东西来交换。 回去的路上,她一直在想,裴宴归如今对自己的宠爱,何尝不是建立在她的虚伪逢迎上。 这就是一出交易,她哄得对方开心,就能延续彼此现有的温存。 若有一日,她露出真实的一面,兴许对方亦会用严苛十倍的态度奉还。 这个世界上,从没任何喜爱是无条件的,他们两人亦如此。。 第28章 甜情 今天想我了? 昨晚周叙整理资料到凌晨, 干脆就睡在郡衙,早上接了封密信,一看是小勉的戳印, 整个人瞬间清醒了。 上午将信呈给大人,顺便问了一嘴,是否京里有情况。 结果大人冷冷说了一句“私事”, 就赶他走了。 待到快中午,他正要去觅食,就看见玉姑娘身边的安娘拎着食盒从马车上下来,神差鬼使的, 他转身跟了过去。 玉娘子头一回往郡衙里送东西,大家都好奇的围过来,裴宴归的下属中,年纪最大的也才二十三, 虽是青年才俊, 偏偏都随了他, 单身汉一个。 三层的象牙镂雕提食盒,打开便是一阵香气四溢, 最上层是一碟子蒸得软软糯糯的红豆糕,不知是谁起哄吟了句:“玲珑骰子安红豆, 下一句什么来着——” 裴宴归勾了勾唇,打开下一层, 是一盘色香味俱全的酱猪蹄子, 点缀着西兰花。 “这道菜什么意思,恐怕就只有大人自己去问了。”又有小的起哄,被安娘瞪了眼,骂道:“你们读书人就爱咬文嚼字, 我们姑娘关心大人,哪有那么多名堂。” 周叙亦在一旁帮腔:“下值了还赖着不走,是都想留下来干活?” “带他们去春玉楼,记我账上。”裴宴归将方才拟的折子收好,起身活动活动筋骨。 七八个年轻人欢呼着出去了,宣儿上前给他收拾桌子,帮着安娘摆碗筷。 裴宴归瞥见那盘酱香猪手,又觉得好笑,小东西这是在暗讽他。 “表妹在家里都做些什么?”以前觉得有个住处就行,从她来了以后,才觉得那是他们的家。 “上午姑娘去了趟西厢院,老太太罚她抄女德。”安娘如是道,刚来的时候,姑娘还在那抄呢。 还不都是大人连累的。 “女德?”裴宴归蹙眉,印象中是有这么一本书,写得极其枯燥乏味。 老太太还真是不把自己当外人,目光落在那碟子红豆糕上,想起那句诗,面上微微有些发烫。 才分开一会儿,就想他了吗。 心里骂了句小骗子,眼中却蓄起笑意,像是古井里投入一截花枝,幽亮迷离。 尝了一口,太腻,干脆赏给了宣儿。 “回去告诉你家姑娘,若喜欢抄书,我给他挑本好的。”他走到书柜前,修长漂亮的手指从一排典籍拂过,最后抽出一本《徐霞客游记》,用大信封装好了递过去。 长日无聊,她许是闷了。 他习惯吃完饭后午休一会儿,今日却毫无倦意。 前日去营寨,宋时初说起宫里有人打起玉儿的主意,他便着人去查,上午京里来了消息,跟陛下提起玉儿的人,竟是文王。 上次在街边两人大打出手,事后文王从头到尾再未提及此事,且暗地里帮了周蹊。 他和玉儿之间,究竟什么关系。 裴宴归将密信烧了,回到案前开始拟一封奏折。 后面附着一份名单,其中一半是自己人,另一半是恒王的人。 这封字字血泪的奏疏,将借由清流的手呈送到内阁,或许会交到陛下手中,或许不会。 风未动,幡先动。 他搁下笔,唤来周叙,“去东巷带几个舞女来,今晚我要设宴。” 在天晟为官,大多是靠世袭或者权贵举荐,自前几年恢复科考,才给了寒门子弟崛起的机会。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裴宴归是感谢皇帝的,可这并不足以构成他忠君的理由。 沈家一门忠烈,最后是什么下场,他看得清清楚楚,如今流言四起,各处都有义军出没,此消彼长。 沈家已经不在了,外邦亦蠢蠢欲动。 所以,他一直在私底下养兵。 文官固然是一国得以发展的中流砥柱,可天晟如今的境况,已经不是选拔任用人才,再出一两件变法政策可以维系的了。 表面上看,他在渭城的这几年大刀阔斧改革,去除沉积陋习,使百姓得以安居乐业。 可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渭城恶臭的根源在哪里。 所做一切,原都是为了自保,可现在,身边却多了一个娇贵的小东西。 他开始担心自己权势不足以庇护她,甚至开始想要站上权利的顶峰。 治世之能臣,乱世之枭雄。 骨子里征伐的欲望,让他更迫切想成为后者。 晚上设宴,请的都是汾渭两城中的大豪绅,名曰聚会,实则为了从他们身上圈钱。 吃了的民脂民膏,都要给他以另一种方式吐出来。 在地方圈子里,裴宴归出了名的会玩,只要是他设的局,各种莺莺燕燕从不流俗。 临走时,周叙犹豫再三,仍是多问了一句,要不要去接凌波姑娘来。 大人这几回应酬都没有带女人,可今晚情形不同,来得都是生意人,场面更脏些,自己带一个去反而清净。 “去接吧。”他未犹豫,同时吩咐道:“派个人回去跟她说一声,我今晚不回府睡了。” “是。”周叙低下头,眼里有些波澜,很快又恢复平静。 他在大人身边,主要是负责文书这一块,应酬上另有专门的人。 安排好一应事物,他便先回府了。 月上柳梢,他今夜难的有空,特意绕到孩子们的居所,想抽空考校他们功课,却意外看到一抹纤丽的身影,正在月下弹琴。 女孩们三三两两围着她,月色自花树下倾落而下,衬得她像仙女一般。 周叙呼吸一滞,转身匆匆离去,也不知自己到底在慌什么。 安娘眼尖的看到这一幕,回去路上,当笑话跟玉晴说了。 “他是表哥身边的人,和我避嫌也是应该的。”她一边摇着团扇,一边闷声埋怨:“还没到五月,夜里就这般燥热,到夏天可怎么过啊。” “到时让大人多弄些冰来就是。”安娘已习惯性的事事依赖于裴宴归。 玉晴还在为他晚上不回来的事耿耿于怀,下毒之人说不定会有下一步动作,他更该回来保护自己才是。 她这人最是惜命,万一在他这儿被人害了,还不如当初去凉州呢。 “姑娘别生气了,大人也是公务繁忙。”安娘一只手拿着灯笼照路,一边替她扇扇子。 “乱说什么,我才没生气。”光照见一团小蚊子飞来飞去,她紧走几步进屋,就看见屋里坐了个人。 他应是刚洗完澡,头发上还滴着水。 玉晴转身对安娘做了个‘嘘’的手势,打发她赶紧走了。 “去哪儿了,这么晚才回来。”他一边擦拭头发,修长手指翻过案上的一叠宣纸。 还真抄上了,可见确实无聊。 “我不过在府里转转,难道还能像大人你那样,到处喝花酒不成。”从他手上抢走练字的纸,迅速收进抽屉里。 她那笔字,可入不了状元郎的眼。 玉晴睨他一眼,嗔怪道:“一身酒味儿,我上台阶那儿就闻到了。” “是吗?我还特意用了皂角。”他拎起睡袍闻了闻,面色温润无辜。 “就是,臭死了。”玉晴犹豫了一会儿,走上前去接过他手里的毛巾,准备帮他擦拭湿发。 方才回来的时候,她发现院子里值守的丫头婆子都不见了,且宣儿也不在。 既然如此,必定是不想打草惊蛇。 甫一靠近,就被人抓住手腕,一把带进怀里,耳畔传来男人沉沉的语调,带着一丝儿酒气:“今天想我了,嗯?” 中午的红豆糕,是玉晴心血来潮想的主意,就是想撩拨一下他,结果傍晚他派人来传话,晚上不回来睡,害她郁闷好久。 “大人昨儿才答应我,以后搬回府里睡的。”她猫儿似的嘟囔,两只眼睛微微眯起,不悦瞪着他。 “对了,早上柳大夫留了一匣补药,我去给你取。”她欲起身,唇已被堵住。 他今晚为了提早脱身,比平常喝得更猛些。 过一会儿分开,两人都在剧烈的喘息,他神智有些迷乱,抱着她一时间情难自已。 “柳常溪那个江湖郎中,离了皇宫之后,专门钻研虎狼之药,妹妹确定要给我吃?” “胡说,他明明说那是固本培元的药。”玉晴其实有些信了,可这个时候,怎么着也要和他唱反调。 “行,那你去拿来。”他调笑着看她脸上的红晕,目光慢慢滑至被衣服遮住的锁骨,深深吸了口气,“还是算了,今晚吃不下。” 这是承认自己不行的意思? 玉晴憋着笑,低头瞟了眼那儿。 他上半身微微后仰的,气质仍然矜贵冷雅,只是失却了平日里那股分寸感。 吻又沉沉压了过来,先是浅浅的轻啄,然后一点点深入,温柔得像天上飘浮的云海,又如三月青梅,被微风席卷坠落。 他动作十分克制,衣衫纹丝未乱,等到两人都已经坐不住了,才将她抱起来放到床上去。 裴宴归小心翼翼覆上去,抬指拭掉她眼角的泪痕:“你哭什么,怕我日后欺负你?” 他按住她微微颤抖的双膝,忽而轻笑道:“妹妹不如说说,心里是怎么想我的。” “哥哥在我心中,自然是风光霁月,如松如竹,绝世独立……”如水洗过的眼神无辜清澈,一个劲儿的拍马屁。 漆眸中似酝着海潮,见她受惊的猫儿一般瑟缩了下,淡淡道:“昨晚睡觉的时候,妹妹说梦话了。” “骂我是大渣男来着——” 第29章 碎玉 断不会让你受委屈 玉晴心里确实这么想的, 可绝不会承认。 之前他都放下身段澄清过几次了,还说出那么肉麻的话,什么“绝不会碰不喜欢的女子”, “实在没必要骗你”之类的,再怀疑,就显得自己矫情了。 方才暧昧的气息还没散, 玉晴心想,男人会纠缠于这种问题,无非就是想几句好听的罢了,便圈着他道:“梦都是反的, 像大人这么好的人,世间可再寻不着了。” 胳膊上覆着薄薄一层衣料,往下掉露出细瓷似的皮肤,他手掌轻而易举握住, 放在唇畔亲了一下:“说谎精。” 这个时候, 纠结这些干什么。 喜欢的人就在怀里,旧⑩光zl 他只想抱她,吻她……放开她的膝盖, 人缓缓俯身过去。 “哥哥——”虽说早有心理准备,可临到头上, 又开始瞻前顾后,打起退堂鼓。 更重要的是, 她手上没有避子的药。 须知, 她这辈子压根没有生孩子的打算! “上回不是说,我年纪小,不适合——”好容易得了空隙,能喘口气说上两句话, 脖颈处痒死了,转瞬嘴又被堵住。 “我等你,满十六……”话是这么说,动作丝毫未停,薄薄的睡衣料子在他掌下形如无物。 她又乖巧得出奇,实在让人…… 满十六,那就是下个月的事了,还是得先把药弄到手。 “我听说,忍久了对身体不好的。” “大人若忍不住,不如,让柳大夫给我开避孕的汤药。”她手臂柔柔圈在他腰上,摸索他腰带上繁复的云纹。 都这样了,他还是衣冠楚楚,纹丝不乱。 难道,真的没有那种想法吗? 裴宴归顿住,瞧了眼那细得像柳枝似的腰,拿手掌轻轻覆上她的肚子,平坦得触感,亦让他心尖儿一跳。 这样的身体,如何能孕育孩子。 “罢了,我舍不得。”也不知是舍不得让她喝避子汤,还是舍不得让她生。 “养胖些就好了。”他亲了亲她的脸,柔声道:“过两年我们再生。” “嗯。”玉晴点头,见他一脸痴情,心里不甚了了。 他此生又岂会只和自己生孩子。 “你放心,我断不会让你受委屈。”深情会让男人变得更具吸引力,玉晴目光描画过眼前轮廓分明的脸,心情变好了些。 “哥哥若真疼我,将来娶了正妻,便允我在外面买个宅子,这样便不用再受——”眼见他面色变得越来越难看,玉晴不再说了。 眼睛里又蒙上一层水雾,往旁边翻了个身,特意不去看他:“刚才还说不让我受委屈呢,这么点事都不答应。” 他年纪不小,再回京,便该娶妻了吧。 她像只小猫儿一般趴在枕上,仍在他双臂之间,被他身上的气息包裹。 裴宴归声音低沉,又说出一句让人心跳的话:“裴某此生只会娶自己喜欢的人为妻。” 好坏啊,他故意不说名字,难道还等着她去追问,那你到底喜欢谁? 她才不会上这样的当,只是继续眼波柔柔的回望他。 万籁俱静,屋外花树的影子被风吹得晃来晃去,明月照窗,极易引人生出遐想。 五月的渭城已告别温暖,这是个气候严苛的地方,玉晴讨厌这里。 可就是这样严苛的环境,裴宴归呆了两年多,期间还亲历了数次暗杀。 玉晴想,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或许,应该,像念锦说得那样,也是京中很多女子的梦中情人吧。 “我有点冷……”睡裙早被扯得不成样子,隐约能看见胸前微微隆起的形状,她双臂抱住怀,压迫出浅浅沟壑。 裴宴归喉结动了动,轻笑一声,拉她进了怀里。 探了探,毕竟还是年纪小,身体毫无反应。 他默默收回手,才意识到她刚才说冷,就是真的冷,拉了被褥过来盖着,哑然失笑。 玉晴舒服得想睡着,在他怀里窝了一会儿,忽然听见咳嗽声,抬眼看去,不由惊呼道:“哥哥,你怎么吐血了。” 裴宴归拿手帕擦了擦嘴角,雪白的丝帕瞬时被鲜血染红。 “难道我身上还有毒?”想起柳常溪说的,男人中此毒会五脏六腑溃烂而死,小脸霎时变得惨无人色。 裴宴归坐起身,想起当年父亲的情况,眼中不由蒙上一层阴云。 “哥哥,你别吓我呀。”玉晴跟着起身,惴惴不安道:“要不去请柳大夫来。” “无妨。”他浑身气压骤低,一把将她拉回到床上,起身放下了帐幔。 玉晴眼睁睁看着他的身影被帐幔挡住,然后感觉有人走进了房间,不由屏住呼吸。 “刺客已经被活捉。”黎焕走进来,看见他手中一块染血的帕子,身后帐影浮动,不由蹙眉。 “我本想去打听对方的内应是谁,周先生不许我插手。” 裴宴归点了下头,回身去拨开帐子,在玉晴耳边软语道:“你先睡,我办完事就回来。” “你去哪儿?”玉晴不安的拽着他的袖子,“这么晚了,还有什么事呀?” 裴宴归心头一软,却来不及解释。 临走时,吩咐黎焕留在院子里值守。 他不放心玉儿一个人在这儿,尤其,府里还有居心叵测之人。 今晚的主要火力都在东坊,府里的都是妇孺,黎焕武功不弱,应能护她周全。 裴宴归离去后,玉晴撩开帐子,有些不确定的唤道:“是西域二皇女吗?” “是,小郡主。”她还是习惯用在沈家军时的称呼,见对方面色红润,精神也不错,终于放了心。 “你如今在帮表哥做事?”她不解,这两人怎么会凑到一起去的,“上次你不是走了吗,为何没回西域。” 裴宴归突然匆匆离去,她睡意全无,起身穿上了外衫,走过去细细打量她。 半年未见,黎焕依然生得一副雌雄莫辨的好相貌,眉宇爽朗英气十足。 “西域忽然发生政变,我亦回不去了。”看着小郡主那张与沈颜妤三分相似的脸,心情不禁变得复杂起来。 若是在此时挟持她回西域,沈颜妤会不会因此受制于自己。 随即又推翻了这个念头,那个女人心狠手辣,根本不会把骨肉亲情放在心里。 “西域究竟发生了什么?”玉晴有些担心二姐的安危,便见黎焕看着自己的眼光里,揉进一抹仇恨。 她退后一步,不知对方为何会突然露出这样的表情。 待黎焕将沈颜妤的身世告知,她不由怔愣了良久。 原来二姐姐与自己只是同父异母,难怪,她会在沈家出事后,立马逃亡西域。 “你说,她策划杀害了大皇女,如今已经登基做了西域的女帝?”二姐姐自小待她温柔宠溺,二人关系极好。 一时间,她不知该用什么态度面对黎焕。 “是裴大人收留我,使我免于西域和中原皇帝的追杀。”对沈家这位小郡主,她始终狠不下心。 小时候随军来中原,曾见过玉晴一次,那年她还只有四岁,甜美的像一块玫瑰芳饼,被沈将军如珠如宝的抱在怀里,各个年轻副将都轮流想要抱她,小姑娘不哭不闹,眉眼弯弯的回抱住每一个缺爱的将士。 那时候的黎焕,也才不过十二岁。 · 晚上这场局,进行得很顺利。 酒过三巡,裴宴归醉得不省人事被凌波搀扶回房,路上故意吐了两口血,让人相信他已身中剧毒,脏腑开始溃烂。 随后,凌波被弄晕,裴宴归悄悄回府看他的美人。 顺便请人在东坊的房间里演了一出口技,直到刺客杀上门来,再来个瓮中捉鳖。 有了前几次的经验,这次留了活口。 而城中各处全部布满了他放的暗哨和探子,自他吐血那一刻开始,消息从哪里来往哪里去,全部一清二楚。 裴宴归潜行出府,临近东坊时,被一队黑衣人团团包围住。 那人还真是契而不舍的想要他的命,唇畔凝起一抹残酷的笑。 与以往不同,这次他抽出了一柄软剑。 自八岁入侯府,他练过整整十二年的剑法,却鲜少用它来杀人。 身为鬼奴之子,在一息之间,就能轻易取人性命。 可现在,他想彻底抛弃曾经鬼奴的影子,从今以后只做裴宴归。 月下杀人,比起月下赏美人,实在是天差地别。 解决完了这些刺客,周叙正好送了暗报来,面上难掩焦虑之色:“消息散出去后,一共被带去了三处地方,除我们原先怀疑的那两处,还有一个,是玉姑娘身边的——。” “是安娘。”裴宴归面色亦变了。 思虑了片刻,方道:“这件事,我自会处理,暂不要对任何人说。” “若让此人继续留在玉姑娘身边,恐怕不妥。”周叙提议道:“若是怕姑娘伤心,不如找个理由,把人送回汾县再行处置。” 此女甚为狡猾,竟在府里潜藏了这么久。 感觉一道冰冷的视线落在身上,周叙一惊,抬眼见裴宴归冷漠的表情,垂眸不再言语。 待大人走后,他猛然想到一种可能,不由连连摇头。 不会的,玉姑娘一心一意爱慕大人,定然与此事毫无关系。 裴宴归独自骑马回府,想起那次她和文王的会面,心里又再挖出了一个人,沈家的忠仆姚叔。 渭城的钱庄尽是文王的眼线,姚叔给了玉儿信物,只要她去取银票,文王便能对她的所在了若指掌。 沈家确实与文王之间有交易,且这场交易,倾尽了沈家剩余全部的势力,玉儿便是其中的一环。 第30章 碎玉 他告诉自己,就试探这一回。…… 这夜, 青雀照旧想去虚望斋碰碰运气,她打听过了,大人今晚宴宾客, 一般这种情况,他后半夜都会回来睡。 远远的没看见院子里掌灯,心里有些失望, 想着横竖睡不着,天气转凉了,拿几件厚衣服明天送到郡衙去,见大人一面也好。 临近门口, 听见屋里有响动,她心里一喜,以为是大人回来了。 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 宣儿不在, 屋里没点灯, 会不会是进了歹人。 她有些心慌, 手里的灯笼被夜风一吹,几次险些灭掉。 到了门边, 大着胆子叫了一声:“是谁在里面!” 会不会是大人喝醉了,一个人回来, 就直接睡书房里了。 这时,里面传来书本掉在地上的声音, 显然有人被惊着了, 脚步声显得杂乱无章。 只是听动静,像个女子。 青雀一把将门推开,走近了,提起灯笼一照, 不由大吃一惊。 “这么晚了,安姑姑不在自己院子里睡觉,鬼鬼祟祟来大人书房做什么?”青雀不屑的睨向她,难不成,这老女人还想趁机博宠不成。 看见她手里拿着个信封,又生出几分狐疑。 “我家姑娘让我来瞧一眼,大人回来没。”安娘将手藏在背后,往前走了几步,想离开这里。 “站住!”青雀抓住她的胳膊,面色趾高气昂,高声道:“手里拿着什么,给我看看。” 像是发现了个了不得的秘密,她心里隐隐激动起来。 因为两年前那桩事,大人一直对自己心存芥蒂。 若这回能抓住安娘意图不轨的把柄,不仅能重获大人的信任,顺利的话,还能将那个狐媚子一并赶出府去。 安娘害怕事情败露,急于从她手里挣脱,两人便扭打起来,青雀个子小,不如对方力气大,被一把甩翻在地上,痛的眼冒金星。 眼看就要让安娘逃掉,她情急之下,拿起桌上的一个青花瓷瓶,往她逃跑的方向用力砸去。 一声脆响,安娘应声倒地。 刚才那一下不偏不倚,正砸到了她的后脑。 青雀有些虚脱的爬过去一摸,见自己满手鲜血,整个人不由吓呆了。 “不是,不是我,我不是故意的——”她往后退了几步,正在惊慌失措,有人从门口走了进来,拾起地上的灯笼。 眼前藏蓝色的宽大衣摆上,镶了一圈金边云纹,她不敢抬头,见对方走到近前,一把抱住他的腿,拼命摇头辩解:“大人,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是安娘,她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偷东西,我担心她心思不正,要害大人,这才——” 裴宴归蹲下身,探了下安娘的鼻息,眉心蹙了起来。 “死了。”他冷淡的转过头,吩咐宣儿:“叫周叙来,天亮之前处理了。” 这并非第一次有人潜入他书房,按照惯例,那些人都必死无疑。 可眼下这个,却让他有些头痛。 见青雀死死盯着安娘的脸,浑身不停颤抖,裴宴归用灯笼手柄挑起她下巴,目光冷冷告诫:“从前的都罢了,唯独这件事,若传出去,我定不饶你。” 说罢,将灯笼交到她手中握紧,语气低沉:“回去后,禁足半年,无命不得出。” “大人,青雀从始至终,都绝无异心。”一滴泪滑下,落在他手背上,热泪滚烫,他的手轻微动了动。 这已是二人最亲近的时刻。 裴宴归没有回应,从安娘手中抽出那封信,起身走了。 · 玉晴睡了一会儿,因心里装着事,天不亮就醒了。 叫安娘来伺候,才发现她人竟不在院子里。 裴宴归也没有回来,她穿鞋出去,只有黎焕仍尽职尽责的守在院子门口。 昨晚临时被支开的丫鬟婆子们,也已经在各司其职,唯独不见了安娘。 心里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她沉吟片刻,独自走出院子。 半夜下过一场雨,草上露水很重,踩下去还有小水坑,黎焕唤了她几声,让她回去换双靴子再出来,玉晴都没有理睬她。 小厨房隔得近,厨娘已经烧上了火,能闻见很浓郁的香味。 也没来拿早膳,这个时辰,到底去了哪里。 “妹妹这是在做什么。” 正准备回去,身后突然传来道熟悉的声音,随之,一股冷冽的气息靠近,像渭城五月的冷雨。 回过身,便见裴宴归笔直站立在身后。 对上小东西娇怯的目光,他身上冷意变淡了些,目光柔和道:“玉儿怎么了?” “今天醒得早,出来走走。”对方身上有血腥味,还有极淡的一股女香。 她对气味一直敏感,此时心里疑惑更甚。 “事情还顺利吗,哥哥没受伤吧?”她眉眼中几分担忧,专注望着他。 “嗯。”裴宴归揉揉她的头,牵起那只冰凉的手,在掌中捂了捂:“已经没事了,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那你知道安娘去哪儿了吗?”她鼻音润软糯糯的,手抓着他衣襟,神色无辜纯稚。 裴宴归面色沉了下来,手抚在她脸上,轻轻摩挲。 即便沈家选择了文王,姚叔和安娘亦尊她为主。 可他信她。 “安娘是文王派来的探子,昨晚在我书房偷文书,已经被当场处死。”他盯着她面上每一寸细微表情,心里有隐秘的期待,好像马上就能透过那一层遮羞布,窥见真实的她是什么样。 他告诉自己,就试探这一回。 令她伤心难过也罢,厌恶自己也罢,就这一次,今后再用十倍百倍的好来补偿便是。 他只是想确定无误,小东西到底有没有背叛自己,又对他怀有几分真心。 少女眼下一圈青黑色,巴掌脸又白又俏,闻言,显得十分震惊。 “就因为怀疑她是奸细,所以大人杀了她?”玉晴往后退了两步,一脚踩进泥水里。 “安娘,安娘是姚叔给我的,她做错了事,大人何不先来问过我。”她深吸了口气,一时控制不住情绪。 她也怀疑过,姚叔和文王之间亦有所牵扯,可不管他们做了什么,都是为了沈家,自己理应护着。 “妹妹定是累了,我先送你回房。”见她脚上沾了泥水,裴宴归心情有些烦躁。 或许他该等回去后再提起此事,又或许,再挑个更好的时机,而不是现在就激怒她。 “裴宴归,你是个混蛋!”她深吸了口气,无法接受安娘的死,更不想再看见他。 “玉儿!”他沉声唤道,拉住她的手:“你可知,周祈慎一次次派人刺杀我,挑拨我与首辅大人之间的关系,更曾无耻的向皇帝进言,要将你收入后宫。” “难道说,沈家要和这样的人做交易?”男人周身散发出寒意,目光阴冷,抓住她的手腕微微用力。 “挑拨你与首辅大人?”玉晴冷笑一声,失望的看着他:“你也怀疑过青雀,却一直留着她的命,现在轮到我身边的人,就毫不犹豫的下杀手!” 裴宴归失语,一时被她挣脱,眼睁睁看着人从身边离去。 · 黎焕一直在不远处守着,见状跟了上去,有些担忧的道:“大人不是随意动杀戮的人,其中兴许有什么误会。” “你错了,他何曾在意过人命。”她只觉得头晕脑胀。 本以为自己在他心中是有分量的,结果,却连身边的丫鬟都护不住。 走得太快,回到房中已是出了一身薄汗,虚弱的坐在床上。 “小郡主——”黎焕屈身,给她脱了鞋子。 “您先睡一会吧,属下去这便去找人打听,究竟是怎么回事。” “姐姐——”玉晴突然低唤道,见对方诧异的看过来,露出苍白的一笑:“我如今不过一个妾室,倘若大人不要我了,就什么也不是。” 站在门外的男人脸色一白,忽然间感到心痛难当。 “姐姐若不嫌弃,便与我姐妹相称,否则,以后便不要再来了。”她嗓音柔柔的,挑眼看向黎焕。 她如今在裴宴归身边做事,若能为自己所用…… 听见对方答应了声“好”,眼里方显出几分光彩:“那我先睡一会,姐姐去忙自己的事去吧。” 黎焕替她放下帐幔,转身步履沉重的离去。 出门看见裴宴归,她略微讶异:“大人怎么不进去。” 两人一道走下台阶,裴宴归问她:“沈颜妤杀了你姐姐夺位,转眼你便和沈四小姐称姐妹,难道心里真无半点仇恨。” “对我来说,小郡主就像天上的太阳,她和沈颜妤,是完全不一样的人。”黎焕看着眼前男人,亦有些捉摸不透,他对小郡主到底是什么心思。 若真爱一个人,又怎么舍得伤她分毫。 “哦?”裴宴归压下心中痛意,双拳渐渐收紧:“看来,你很了解她。” 黎焕一直觉得自己对于人□□理方面十分愚笨,犹豫了一会儿,方道:“沈将军威名赫赫,当年若要谋反,亦是轻而易举,可他却选择带着两个儿子战死沙场。” “小郡主是老将军亲自教养长大的,秉性为人,当一以贯之。” 说罢,她便对裴宴归拱手离去。 虚望斋的血迹,此时应该已经擦净了,安娘的尸身早被抬走。 他从来没想过要那侍女的命,此时,却无法向她开口解释。 青雀是首辅大人送来的人,虽然并无恶意,却意在盯住他在渭城一举一动。 现在这种情况,若让老师发现玉儿对自己影响甚大,将来局面亦会变得对他们不利。 他们一起长大,知她性子极为护短,若知道是谁下的手,必不会轻易放过。 为了保住青雀,只能让她继续误会自己。 第31章 碎玉 听不懂吗,让你滚呢。 气温骤降, 屋外缠绵的雨,让天空整日都是雾蒙蒙的。 刚喝了药,房间里都是苦味, 春儿见玉晴闭着眼睛靠在软枕上,像是要睡了,小心翼翼退了出去。 待房门轻轻合上, 玉晴忽然睁眼,从枕下拿出上午凌波送来的信,又仔细读了一遍,才恋恋不舍的拿到灯上烧掉。 三姐姐鲜少向她表露感情, 信写得十分简短,只问她在这儿过得好不好,盼她早日回京团聚。 许是生病的关系,这几日她格外思念亲人, 想着最近发生的几件事, 她披了衣服起身, 开始给三姐写回信。 文王被罚禁足后,恒王接替了他的职位, 担任汾渭两城监督,与裴宴归交往愈加密切起来。 就在昨天, 还送了两个美妾到他府上。 这段时间,裴宴归与恒王的党羽到处风花雪月, 饮酒作乐, 连郡衙都很少去。 她向来是个藏不住伤心的人,在信中将裴宴归骂了个狗血淋头,末了,又将宋时初惹下的风流韵事详细叙述了一遍, 让三姐姐万不要上他的当。 玉晴自小不爱读书弄墨,没什么文采,只心血来潮跟裴宴归读过几篇诗经,写的信就和她平时说话语气差不多。 凌波说明天会过来取,她便将信藏在了枕头下。 中午,老太太那突然传来消息,白檀儿竟然跑了。 犹如一颗石子激起千层浪,整个西厢院都炸开了锅。 芝嬷嬷来请她时,一张老脸涨得通红。 说是二小姐早上就没来陪老太太用膳,原以为她在睡觉,结果快到中午时进去叫人,发现竟是她的丫鬟躺在床上。 “外祖母怎么样了。”她坐起身,看着窗外一株玉兰花。 刚才眯了一会儿,还没来得及睡着,这时候彻底清醒了。 “老太太还撑得住,就等着您去主持公道。”芝嬷嬷帮着春儿给她穿衣,语气恳切。 玉晴怔了怔,毫无客气的瞪她一眼。 今儿天气特别冷,还下着小雨,她穿了一身藕荷色夹袄,蹬着小羊皮靴子,芝嬷嬷在旁给她打伞。 春儿追出来,又给她怀里塞了个小暖炉:“芝嬷嬷,我们主子还病着,可不能走太快。” 说着,她接过对方手里的伞,撑在玉晴头顶。 芝嬷嬷讪讪笑了下,又在一旁絮叨叨的讲白檀儿的事,吵得玉晴头都要炸了。 眼看就到了,前方出现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率先踏进院子,玉晴一怔,见他没留意到自己,默默垂下眼眸。 两人已经有七八天没见了,方才匆匆一瞥间,玉晴已觉得那道背影有些陌生。 仿佛曾与自己耳鬓厮磨的那个人,已经渐渐远去,连同他的宠爱,都是场梦幻泡影。 厅里很暖和,她解下披风给春儿拿着,上前去给老太太请安。 娇柔的嗓音,透出些许沙哑。 裴宴归听到声音,才回过头看向她。 自始至终,她都未曾抬头,他只看了一会儿,便移开目光。 老太太手里拿着一串佛珠,头上带着金丝抹额,正中间一颗南珠十分夺目,仍遮盖不住她神态间的虚弱苍老。 “裴哥儿,这事再怎么说,也是你引狼入室,如今檀儿被他拐走,你必须得给我们白家一个说法。” 玉晴这才朝他看去,两人忽然目光相对,且都是无甚情绪,状似随意的一瞥。 一阵穿堂风过,她弯腰剧烈的咳嗽起来。 春儿一边给她拍背,一边递来热水。 因此,她漏掉了头几句话,只听见他清隽的语调,回话说,可以去找宋时初要人,但二小姐肯不肯回来,还得白家自己出面调解。 老太太情绪激动起来,大声道:“你只管带人去,给我将那不孝女绑回来!” 裴宴归仍未完全答应:“若二小姐以死相逼,又当如何。” 他确实想到了最坏的打算,可就这么直接说出来,未免有些无情。 “那杀千刀的畜生,若檀儿有个三长两短,我必告上官府,让他偿命!”老太太语调微颤,忽然看向玉晴:“玉儿,你是个好孩子,好好儿去劝劝你表姐。” “是。”玉晴顺从的点头,只想赶紧离开这里。 “既如此,那表妹便随我去一趟吧。”裴宴归对老太太拱手告辞,转身走了出去。 玉晴亦福了福身,跟在他身后走了。 到了屋外,便装作不认识一般,由春儿搀扶着往回走去。 裴宴归也没打算真的带她去,方才见她身子比以前更单薄瘦弱,不由蹙眉,拦在她身前道:“柳常溪开的药,表妹没有按时吃吗?” 玉晴被他问懵了,这语气,倒像她自己不想好似的。 生病的这几天,再苦的药她都喝了,又不是小孩子了,干嘛和自己的身子过不去。 “每日两次,都按时服的了。”春儿在旁边,唯恐怪罪到自己头上,忐忑的应道。 一阵风吹过,玉晴拿手绢儿压着,又打了个喷嚏。 不想在外面待久了,赶紧往回走。 幸好那人没再跟上来,马上将夜了,许是去找恒王殿下送的那两个美人儿了吧。 折腾这一趟,她回去睡了一觉,才恢复了些精力。 想起白檀儿的事,犹豫要不要去看她一次。 也不知宋时初给人灌了什么迷魂药,好好儿的千金小姐变成现在这样。 突然就想起裴宴归的娘,当年也是不顾身份爱上一名贱奴,最后凄惨的死去。 她不能理解这些女子,亦没什么同情心。 将自己的喜怒哀乐和一辈子的命运,交给男人掌控,太不值得。 春儿见她在绣香囊,忍不住好奇:“姑娘这是绣的什么呀,看起来怪怪的。” 玉晴绣的是一只狗,正配裴宴归的形象,成日无聊,只能用这种方法来出气。 这时,门外有小丫头通传:“玉主子,新入府的两个姨娘来给您请安了。” 恒王赐了两个美人来,连同青雀,这次一起晋了姨娘。 可府里从来没人敢叫玉晴为姨娘,大人为这事特意交待过,玉姑娘便是这府里的女主人,地位等同于夫人。 “从哪儿来回哪儿去,我这儿用不着请安!”她再不耐烦应付裴宴归身边的女人,让春儿赶紧去把人打发了。 刚大声说了两句话,坐下又是一阵咳嗽。 最近被这恼人的病症折腾得烦死了,回到床上朝里侧躺着,忍不住小声啜泣起来。 春儿正要进来,见裴宴归来了,吓了一跳,忙识趣的走开。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听见她在床上的细微动静,不由胸口发紧。 之前去问了柳常溪,说两三天都会好,这都第八天了,怎么还咳得这样厉害。 床上娇小的身躯缩成一团,连背影都透着委屈。 “玉儿还在生气?”终是忍不住推门进去,看到她红肿的眼睛和鼻尖,轻轻叹了口气。 床头放着个绣了一半的香囊,他看了半天,勉强认出上面是一只狗,形容有些滑稽。 玉晴猛然坐起来,抬眼瞪着他,浑身都透出防备。 “谁准你进来的,给我滚出去。”她脾气上来,端起柜上的茶杯就砸。 茶杯险险擦着他身上划过,‘砰’的一声碎在地上,化为碎片。 他身上被泼湿了些,想起她以前便是这样,不如意就乱砸东西,不由摇了摇头。 “刚才那两个女人,我已经让人送到偏院了,以后不会再来吵着你。”这几日,他忙于应酬,回来的少,恒王又送了女人来,想必她对自己误会更深了。 “说得好听,女人罢了,大人身边何曾缺过。”她冷笑一声,见他还不走,抓起身边的枕头砸去。 裴宴归没闪躲,而是直接迎了上去,双臂撑在她两侧,薄唇紧抿着。 “啪——”的一声,清脆的一巴掌,他半边脸红了,眸色瞬间阴沉下来。 “滚。”她睁大眼睛,额上一绺发丝被汗凝住,受不了和他这么近距离挨着,抬手又是一巴掌挥去。 “玉儿就这么恨我。”裴宴归抓住她的手,一双古井般的寒眸泛起波澜。 凑近了,见她巴掌大的小脸惨白,还挂着泪痕,不禁后悔,是他那天太过冲动了。 人都是贪心的,在她对自己乖巧顺从时,就想看看她真实的一面。 现在看到了,却连一丝高兴的感觉都无。 “妹妹为安娘的死鸣不平,为何却从来不想想我的处境。”他微微眯起眼睛,周身冷凝气息沉沉压来,令人透不过气:“倘若她消息传出去,将来死的是我,你又会如何——” 玉晴对上那双如渊的漆眸,突然间失语。 如若他死了,自己怎么办? 她选择的男人,需有滔天的权势,能助她为沈家平反。 天晟除了两位皇子,尚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 平心而论,她根本无法接受与文王在一起。 待冷静下来,胸口又是一阵憋闷,埋首在他胸前剧烈的咳嗽起来。 裴宴归扶住她双肩,茶杯已被打碎,唤了春儿进来。 记起他方才咄咄逼人的问话,玉晴忽然偏过头去,在他手背上用力咬了下去。 “明明是你的错。”她闷声道,落下一滴眼泪。 “是我的错。”他拍了拍她的背,从春儿手上接过茶杯,喂到她嘴边。 手背上整齐的一排牙印,像月牙,逐渐沁出血痕。 他忽然觉得连呼吸都隐隐作痛,扶着她靠在软枕上,满心满眼都是她方才落泪的样子。 “你敢死试试。”她咬唇瞪着他,上挑的眼尾泛红,像是浸了毒的胭脂,诱使他步步陷入。 “听不懂吗,让你滚呢。”她抬手又轻轻扇了他一下,含着泪要落不落,呼吸之间,带着轻微的咳音。 裴宴归舍不得走,又怕留下惹她一直发脾气,对身体恢复不好,最后交待了春儿几句,一步三回头的离去。 第32章 碎玉 你别碰我,脏! 第二天傍晚, 凌波过来取信,见她神色如常,还有闲心在那练字, 忍不住多了一句嘴:“玉姑娘您真是心大。” 玉晴抬眸,面露不解。 “今儿可是大人纳妾的日子,您就不去看看那对双生姐妹长什么样儿?”凌波想与其同仇敌忾, 奈何对方实在扶不上墙,不禁嗓音尖刻道:“那可是恒王殿下送来的贵妾,听说出自书香门第,为了早日替大人开枝散叶, 王府还找了专门的嬷嬷调教。” “大人今年已经二十,确实该生个儿子了。”她闲闲靠在椅背上,打量窗外的芍药花,今儿又多开了两朵。 裴宴归大她四岁, 二十岁的老男人, 呵…… 凌波知道自己没机会入府, 可眼睁睁看着旁人得便宜,心里亦有些不是滋味。 细细打量眼前女子, 却见她一脸淡漠,仿佛这些事都与她毫无关系。 “玉姑娘心里, 当真就一点儿也不嫉妒?” 她自己也是女人,是女人, 哪有不嫉妒的。 像玉姑娘这般的, 只有一种可能,便是心中根本不爱大人。 玉晴淡淡瞧了她一眼:“你既然好奇,自己去偏院瞧去不就行了。” 说罢,她起身推门出去, 让春儿给她拿来剪子,想折几只芍药插在花瓶里。 凌波见她油盐不进,一跺脚,愤而离去了。 玉晴几乎将整株花剪秃了,怀抱着满香,心满意足的回房。 她自小便性子贪,喜欢的东西,恨不得堆满屋子才好,对待活物亦是如此。 曾经,裴宴归那张脸便是她极欣赏的事物之一,恨不得日日带在身侧,后来随着年纪渐长,才明白男人虚有其表根本没多大用处。 自然,他现在也并非虚有其表了。 只是性情也变得霸道起来,再不会像小时候那样,事事都顺着她。 早晨起来,她就觉得病好了许多,方才听闻晚上偏院里摆酒,便决定去凑凑热闹。 虽说裴宴归将人安顿在偏院,可两位姨娘胜在读过书,书法造诣不错,当即自己提了块匾额挂上去,名曰青莲院。 玉晴将一枝枝芙蓉花插好,净了手,吩咐春儿:“白天让你置办贺礼,怎么样了?” “回主子,奴婢预备了两匣子南珠,本想随便找个小丫头送去的。”春儿语气几分不屑:“听说今儿连摆酒,都是王府派来的那几个嬷嬷自己张罗的,大人其实一点儿也不上心。” 待天黑了些,她忽然站起身,道:“走吧,我们去送贺礼。” 拿上自己绣了几天的香囊,抱着手炉,眼里几分笑意零星,如冷掉的烟火。 一轮寒月当空,玉晴穿一身雪袄站在阶上,俏生生的灵性鲜活。 “姑娘真美。”春儿给她系上斗篷的丝带,由衷夸赞。 原还担心玉晴会不快活,却见她眉眼带笑,步履轻快,突然又有些看不懂她了。 青莲院今晚十分热闹,恒王府陪嫁的丫鬟婆子在一桌,裴府的奴仆另有两桌,两位姨娘看上去很和善,正给大家敬酒,现场气氛一片和乐融融。 玉晴的出现,让大家忽然安静了一刻,待反应过来,纷纷站起来朝她行礼。 “不知姐姐会来,有失远迎。”如盖的花树下,双生姐妹款步朝她走来,十八九岁的年纪,穿着粉色贴身的绸缎衣裳,勾勒出胸前一片诱人的丰盈。 两姐妹容貌相似,周身气质却各有不同。 一个端庄秀雅,一个妩媚风情,如并蒂的花朵,相得益彰。 玉晴心里忽然就有些不痛快。 坊间传言,裴宴归喜好成熟美艳型的女子,过去身边的莺莺燕燕,也都是妖娆多姿的。 这回娶到这对双生姐妹,正合他心意。 “妾身月竹,这是妾身的姐姐贺兰,见过玉姑娘。”两人一齐朝她下拜,姿态礼节挑不出一丝儿错处。 她兴致寥寥,简单应付了几句,便坐在一旁的小桌旁,安静等裴宴归来。 于情于理,自己都该跟他道一声贺喜,祝他早日开枝散叶,妻妾成群。 因她在这儿,底下人便有些放不开,两位新姨娘也不好冷落她,总找借口过来搭话。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玉晴便有些后悔来这一趟了。 这儿实在是无聊,又冷,且春儿也在旁劝道:“主子还是早些回去吧,这些人瞎闹腾,还不定大人来不来呢,您才刚病好,别又加重了。” 玉晴站起身来,有些失望的看了眼门口。 “你们别闹得太晚,伺候好大人才是正事。”随口敷衍几句,吩咐春儿:“你留下,待会将贺礼交给大人。” 绣了小猪的蹩脚香囊,由一方木盒装着,塞到春儿怀里。 “是,多谢姑娘教诲,我们省得。”姐妹俩异口同声应道。 她不禁有些气闷,转身往外走去。 春儿打着灯笼,从后面追上来,着急唤道:“姑娘怎能一个人走夜路,奴婢刚把贺礼给月竹姑娘转交了,这就陪您一道回去。” 玉晴脚步顿住,那么丑的香囊,她是专门绣来讽刺裴宴归的,怎么能被外人瞧见! 正要转回去拿,便被一人捞进怀里。 淡淡沉香味钻入鼻端,寒夜中,男人嗓音轻佻:“什么贺礼,给我的么?” 玉晴一怔,只觉搭在自己腰间的手往下滑,轻轻拍了下她的臀,动作轻浮浪荡。 不远处,几个衣着华贵的男子缓缓走近,其中一人眼光如有实体,在她身上反复碾磨,如阴冷潮湿的蝮蛇。 “哟,这不是曾经的京都第一美人,玉晴小郡主。”这声音,既熟悉,又令人厌憎:“裴郡守真是艳福不浅。” 裴宴归低头打量她一眼,语气里几分漫不经心:“二殿下过誉了,臣觉得,一般。” 说着,松开手,将她推到一旁:“要你送什么贺礼,没规矩。” “是。”她屈了屈膝,站在黑暗里,朝他投去毫无波澜的一瞥。 裴宴归往前走了几步,忽然轻笑道:“昨儿那个扇扇,腰力倒是一绝。” “瞧你这记性,都睡过人家,连名字还不知道,那女的叫珊瑚。”恒王目光这才从玉晴身上移开,大笑着往前走去。 直到他们说话声渐渐远去,她才谨慎的抬起头来。 恒王如众星拱月般走在中央,裴宴归伴在他身侧,另有几个公子哥儿,酒劲儿正浓,嚷着要喊醉月楼的美人来陪。 什么扇扇,什么腰力一绝,回去路上,脚步越走越快,脑中尽是他方才轻浮浪荡的模样。 春儿把晚膳拿进了房里,劝慰道:“主子别往心里去,大人喝多了才会那样,明日酒醒了,就会来跟您赔不是的。” “我不吃了,拿走。”自己好心去贺喜,反被呵斥没规矩。 这都罢了,可他先前说过,绝不会站在二皇子那边,如今却与他走得这样近…… 春儿没法子,只得将食盒又拎了出去,刚刚一只脚踏出门,又被唤住。 “等等。”玉晴想了想,不能为个男人不顾自己身体,起身道:“先让我看看都是些什么?” 黄焖鸡,醋溜土豆,糖醋鱼,芙蓉蒸糕,青笋干,还有一碗红枣燕窝。 “燕窝留下,其余的拿走。”她坐在案边,神色已恢复如常。 裴宴归老逼她吃些不爱吃的东西,还美其名曰对她好,真是烦透了。 乖巧的角色扮久了,也很烦。 她慢条斯理喝完了燕窝,洗漱完毕,就准备上床睡觉。 两女共侍一夫,他吃得消么…… 玉晴一直给自己作心理暗示,不要因为这些事影响心情。 越想睡着,就越睡不着,最后,她气呼呼的坐起来,换了个地方继续睡。 窗边摆了一张贵妃塌,从她躺着的这个角度,正好能看见那株被她剪得光秃秃了的芙蓉花。 奇迹般的,这幅枯丧画面让她心里平静下来,抱着被子蜷缩成一团,意识渐渐开始模糊。 睡了一会儿,忽然感觉脸上痒痒的,像有什么柔软的东西在脸上移动,从她的眼睛一路滑下,到鼻子,下巴…… 锁骨处痒得不行,她努力睁开困倦的双眼,待看清始作俑者,不由愤怒的推他道:“你来我这儿做什么?” 他半身趴在贵妃塌上,身上带着刚洗完澡的清新气息,一身月白色缎子睡衣,与她身上白色的睡裙很是相配。 “心悦你,便来了。”他鼻息间仍有酒意,不知道方才喝了多少。 见她刚睡醒一副眉眼惺忪的模样,忍不住,又狠狠亲了上去。 先前那副浪荡公子形象深入人心,玉晴心里有种空洞的陌生感,一脸抗拒的瞪着他。 裴宴归却不在意的笑笑,手上动作没停,双方气力太过悬殊,玉晴根本推不开他。 之前虽有过几次亲密,可他都是举止温柔,点到为止的,从没像现在这般贪溺不知餍足。 薄薄的一层睡裙被拉到腰上,她有些慌了,两手扶住他双肩,努力去看清他脸上的表情。 “你,今晚不行——”他刚碰了别的女人,怎么能转身就来。 至少,要让她缓上几日吧。 亏他还特意洗了个澡,简直是欲盖弥彰。 ‘撕拉’一声,她惊怒交加,语气里带了几分颤音:“你别碰我,脏!” 第33章 碎玉 难道不是玉儿主动勾引的我?…… 他头抬起来, 目光有些烈,胸肺里都是她身上的少女香,比酒更易醉人。 一吻酣畅淋漓, 却又远远不够。 眼前这张娇作的脸,从少年时便喜欢,现在就在他身下, 准确的说,已成为他的‘妻’。 到底该拿她怎么办…… “不,不合规矩。”拿他之前的话来搪塞,用脚踢, 用指甲抠,同时狠狠瞪着他。 裴宴归脸上一疼,手上力道不自禁加深了些,见她红着眼睛像快要哭出来, 哑声问:“怎么, 还有我不能碰你的规矩?” 尾音上挑, 带了些轻浮孟浪,又惹到了她之前不快的回忆。 “过几天, 等你身上别的女人的味道散了——”话刚一出口,就被堵了回去, 他动作有些粗鲁,喘息间, 缓慢吞, ,吐出几个字:“说得什么胡话。” 他眼睛发红,只手扯开衣领,让她看清楚自己胸前的红痕。 健康的蜜色肌肤, 衬得那道红痕更触目惊心,之前他说是旧伤,却隐隐有蔓延的趋势。 玉晴手指抚了上去,抬头问:“这到底是什么啊。” “自汾城那夜之后,我颈上便生出了这道印记。”他按住她的手背,顺着那道印记往下,一直到达心窝:“其实我自小修习的功夫,与男女□□相克。” “等到印记长到这里,功法便会完全溃散。”他用前额去贴她的额,又在她鼻尖亲了亲:“可我每念你一次,它便会长长一寸,今夜已到达极致。” 长夜黯淡,但他漆眸里似装载着一片星河,温柔绞着她:“玉儿,受功法反噬之痛,尚不及我对你相思之万一。” 玉晴忽觉那道印记分外烫手,手背被他按得紧紧的,完全挣脱不出。 可是文人说起情话来,真是令人招架不住,她忽然就没了脾气了,险些沉溺在那片星辰里。 “那,到极致后会如何。”瞧了眼被弄的凌乱不堪的裙子,两腿往里缩了缩,尽量想多遮到一些。 他今晚真是太没规矩了,可是那张脸,真是出奇的好看,她方才都差点被蛊惑。 “思念到极致,便是像这样。”他忽而轻笑一声,伸手去捞她的腿,继续先前未做完的事。 毕竟年纪小,身子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这时候,小小香囊也成了凶器,被她从松垮的腰带上扯下来,狠狠朝他面上砸去。 他神志尚清,本能接住,拿到她面前晃了晃:“这只小猪,难道代表妹妹你?” 玉晴适才认出,这是自己绣来送给他当新婚贺礼的那一只,刚要去抢,发现他额上竟冒出一层细汗,眼睛红得越发刺目。 与此同时,身体有股异样的感觉,让她不自禁往后缩了缩,身子亦轻轻颤抖起来。 她于这方面属于无师自通,自是十分清楚那是什么,即便隔了两三层衣料,依然让人害怕的程度。 “非要今晚吗?”她语气里已带着哭音,全身都软得没一丝力气。 他忽然像是突然变了个人,动得有些凶,她觉得疼了,忍不住去求他:“停,停下,我病还没好呢。” 说罢,眼泪便不要钱似的落了下来。 裴宴归眼中浮现一抹艰难涩意,狠下心肠…… “宝宝,没事了。”他搂着已哭成泪人儿的小东西,用生平最低柔的声音哄道:“你看看,我都没碰着你。” “下流!”玉晴又打了他一巴掌,只不过软绵绵的力道,像只发怒的小绵羊。 他额上的汗滴下来,身体尚未平复,呼吸间充满克制。 可是她哭的太厉害,裴宴归不放心,又低头仔细检查了一遍,确定她真的完好无损。 埋藏在心底最珍贵的宝贝,他怎么舍得动。 “玉儿别哭,是我不好。”他低声下气的哄着,抱她到床上去睡觉。 双手托住她的臀,冷不防触到一片湿润衣料,不禁愣了愣,眼中浮现几分笑意。 原来,她亦是有感觉的…… 放下后,瞧见她眼底的一丝迷惑,忍不住勾了勾唇:“乖宝贝,我以后不这样了。” 原只想趁她睡着自己来,没想到,终是吓着了她。 “给我看看你那儿。”她仰面躺着,仍在小声抽噎,一边伸手去扒拉他的衣襟。 还真如先前所说,那道红痕果然在慢慢转淡。 目光往下,见月白色睡袍下摆一片深色,不由娇声埋怨:“还不快去洗,有味道。” 饶是脸皮厚,也遭不住被人这样嫌弃,只得赶紧又去浴室冲洗换衣。 他天生性子清冷,只是少年时被她戳中过一次心房,就一直心心念念这么多年,到现在一发不可收拾。 在裴宴归的印象里,女人既没趣味,又烦人。 可倘若对象是她,即使娇纵得没边了,他也愿意宠着。 回来看她还没睡,想起先前那零星湿润触感,脸上微微发烫,沉声问道:“玉儿要不要也去洗洗。” “不是没弄到我身上吗?”她先是不解,待反应过来,脸一下涨得通红。 他打了热水来,给她温柔细致的擦干净。 手下皮肤战栗,呈现微微的粉色,昏黄的灯晕下,如雪地里初绽的花,令人心动不已。 裴宴归上去后,从背后搂着她,话里几分醋意:“等回了京,带我去看看那两个小倌儿。” 怎么还在想这件事。 玉晴都快忘了,自己还曾有过这般肆意快活的生活。 “什么小倌儿,我不知道。”她将头蒙进被子里,声音娇得让他受不住。 裴宴归隔着被子抱住她,身体像是记住了这个味道,几乎立时就有了反应。 艰难忍耐着,起身去窗前吹了会儿风,最终压□□内那股燥意。 此时此刻,他酒意上头,已是头昏脑胀起来。 她却还没睡着,睁着一双猫儿似的眼睛,狡黠看着他:“那你倒是说说,扇扇的腰是怎么回事。” 裴宴归失笑,在床头的椅子上坐下,强撑着几分精神道:“欢宴场上,有各种各样敬酒的法子,有人以锁骨盛酒,亦有人——” 说到这,他顿了顿,见她眼巴巴望过来,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用腰窝。” “那你还敢说自己没碰过别人?”拆穿他话里的谎言,坐起来就拿枕头扔他。 “真的没有。”他神情认真,接过枕头耐心解释:“每回遇到这种情况,我都会先灌醉自己,等对方来了,直接带去房间即可。” “所以还是睡了。”她嗓音闷闷的,忽然听到他压低的笑,眼风扫过去:“你是不是喝多了,所以连碰没碰都不知道。” “这种事,女的或许会弄不清楚,男人肯定不会啊。”他露出看小孩儿一般的眼神,揉了揉太阳穴,眉头蹙了起来。 玉晴轻嗤了声,抱着被子起身,“床让给你,我睡榻上去。” “不会再那样了。”他站起来,将人又按了回去,清隽的面上几分潮红,淡淡道:“除非,你想——。” “我呸!”她气呼呼的瞪眼,见他如玉的脸被几道指印毁了,觉得稍微消气一点。 “真不想?”他笑着躺上去,记吃不记打的又把人往怀里拉,“方才擦身的时候,可还不少呢。” “裴宴归,你为老不尊!”一脚踢去,被他稳稳抓住,轻笑道:“哪儿老了,难道不是一直叫着哥哥?” “不许你再说那些浑话,下流。”两人之间的这种关系,对她来说本就是种羞辱,是她那不值钱的自尊交换来。 方才身体的真实反应,更让人感到羞耻。 裴宴归目光专注的看着她,感觉自己一颗心整晚都在蓬勃跳动着。 又怕这是一场幻影,闭了闭眼,轻言慢语道:“玉儿,我会给你想要的。”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玉晴将下巴轻轻搁在他肩膀上,心念一动,弯了弯眼睫:“那你——” 裴宴归以为她要问自己和恒王的事,结果,她略顿了一会儿,嗓音娇软的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肖想我的,又是喜欢我什么。” 本来已是睡意昏沉,听闻这话,又清醒了两分,不敢说从她六岁起就动了心思。 过了会儿,语气漫不经意道:“十几岁吧,那时候,自然看谁漂亮就喜欢谁。” “那现在呢?”她半张脸藏在被子里,见他只着薄薄一层睡衣,把被子分给他一些盖。 裴宴归无奈摇了摇头,起身去壁橱里拿来另一床被子,与她隔开一掌距离躺下。 玉晴一直睁着眼睛,等着他回答,过了良久,却见他已进入睡眠状态,又用力去摇他的胳膊:“快说,现在为什么喜欢呀?” 鼻端一直萦绕着她的体香,裴宴归忽然睁眼,抓住她肇事的手。 “这一次,难道不是玉儿主动勾引的我。”他鼻音略重,像是半睡半醒,眉目间全是慵懒的温柔。 好像,确乎是这么一回事…… 她刚要收回手,却发现已被他握得死紧。 玉晴却没有睡意,半夜听他忽然喊口渴,还好心给他喂了一回水。 快天亮时,迷迷糊糊感觉身边人起身,她本能的去拉扯他的衣服,感觉温凉的触感印在她脸颊上。 再回神时,手便彻底捞不着人了,不由翻了个身,再次沉沉睡去。 第34章 碎玉 你说,陛下会对一个八岁的女孩子…… 一辆破旧不堪的马车急速驶入宽窄胡同, 在一扇普通的木门前停下。少年闻声出来,看见从马车里抱出的小女孩,忙上前接过抱在怀里。 八岁的小姑娘瘦得如干柴一般, 用块灰棉布裹着,像个破败的娃娃,看见亲哥也没有任何反应, 大而空洞的瞳孔里毫无生气。 但到底是捡回了一条命。 裴宴归派去的人再晚一天,小姑娘只怕就不成了,据说精神已经出了问题,生活不能自理, 被随意丢弃在偏殿自生自灭。 最后是用草席子一卷,当作尸体给运出来的。 车夫好心,路上弄了点参片给她含着,吊了一口气在。 焉寒一早收到信, 请了大夫在临时租住的宅子里侯着, 饶是有心理准备, 看到原先活泼可爱的小妹变成这副模样,也不禁凉了心。 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世道, 文王犯下如此滔天恶行,仅被罚禁足三个月, 还有其她那些可怜的幼女至今也没有音信。 他把心一横,打算等安顿好小妹, 就上京去割了那人的头颅, 也算为民除害。 裴宴归给他请的大夫,正是柳常溪。 看过小姑娘的伤处后,他面色十分凝重,对焉寒道:“伤在□□, 这位小兄弟是否能回避一下。” 焉寒这些日子心里的猜测变为现实,机械的转过身去,道:“我就在这里,烦请大夫给小妹上药吧。” 柳常溪叹了口气,闭了闭眼,才小心翼翼的掀开那块灰布,开始检查伤口。 房间里鸦雀无声,小姑娘仿佛死了一般,柳常溪如何做,都没有任何反应,唯独一双眼睛空寂的睁着,仿若无声控诉。 良久,柳常溪拍了拍焉寒的后背,已提起药箱准备离去:“我先将这个情况汇报给大人,再给你找个可靠的女子来帮着照料。” “多谢柳大夫,劳烦您跟裴大人说,等家妹好些了,我再去登门道谢。”焉寒说罢,对他深深鞠了一躬。 “这倒是无妨。”柳常溪躬身回了一礼,步履沉重的离去。 破旧简陋的屋子里,就只剩下焉寒兄妹俩,少年神情无措的坐在床边,望着妹妹灰败的小脸,只觉心痛不已。 下午,柳大夫果真带了个女人过来,交待了些换药的注意事项,让他放宽心,等小妹身上伤好了,再慢慢开导,总有完全恢复的一天。 精心照料了十几日,小妹终于慢慢有了起色,神志亦恢复了些,看见他也会喊哥哥。 只是白天睁开眼睛就哭,一直到天黑累得不行才睡着,焉寒整日整夜的陪着她,直到一天夜里,听见妹妹说梦话,惊怯的唤了声‘陛下,不要过来——’。 他凑近了听,确定妹妹在梦里唤的是‘殿下’,整个人不由如坠冰窖。 之后,在院子里站了整整一个晚上,天亮便决定去寻裴大人,定要替妹妹讨回一个公道。 他出身贫寒,五岁跟随师傅上山,除了满身功夫外一无所有。 下山之前师傅曾交待,若裴大人帮了他这个忙,或可留在他身边鞍前马后侍奉作为报答。 若是别人,他或还有机会将其击杀,可是九五至尊,生活在深宫的重重保护之下,他根本连近身的机会都没有。 去了郡衙,一番打听后,才知大人此刻在茶肆。 与那天一样,整个第二层都被包了下来,小厮进去通报之后带他进去,到门口,便听见男人清缓的低笑声,显然心情正好,他低下头,闷声走了进去。 “草民焉寒拜见大人。”躬身下拜,眼前是一方轻柔的烟色绸缎裙摆曳地,露出一对纤巧的足尖。 脑中画面一闪,想起第一次来这时,和自己在楼梯上擦肩而过的那名女子。 “不必行这些虚礼。”裴宴归余光瞟了他一眼,纤长手指剥起虾壳来十分利索,剥好之后沾了酱料,自然的喂到玉晴嘴边。 自从她又不乖乖吃饭,裴宴归每天快到中午时,就把人接出来,想方设法逼她吃各种有营养的东西,立志要将她养胖些。 玉晴对此倍感压力,每次都是喂到嘴边,才全当给他个面子,勉强吃一口。 此时见他还要应付那少年,便想逃了这顿,小猫儿似的凑到他耳边:“哥哥去把手洗了吧,我真吃不下了。” “好歹再喝碗排骨汤。”他不满意,起身去一旁架子上的水盆里洗净手,又来给她盛汤。 玉晴盯着汤碗,一动不动,大有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架势。 裴宴归只得先处理这边的事,想起那天柳常溪的话,面色沉了沉,“那些脏货,尽做些伤天害理的事。。” “草民另有一事要禀报大人。”焉寒说着,往玉晴的方向看了一眼,有些不想被第三人听到有关妹妹的事。 见对方是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女孩子,脸上止不住一红,不敢再去看裴宴归的神色。 “无妨,你说吧。” 焉寒拘谨的立在一旁,想起小妹凄惨的模样,铁了心道:“裴大人明鉴,草民的妹妹如今身体好了许多,草民从她口中得知,将她残害成这般模样的,并非宫里那些阉人,而是当今陛下!” 这是宫里的秘辛,裴宴归之前隐隐有所耳闻,只是没有证据,沉声告诫道:“这些话,仅止于此地。” “是。”焉寒知道其中厉害关系,便点到为止不再说了。 “你妹妹,今年几岁?”一道细柔的嗓音,单听上去,就能轻易激起人的保护欲。 焉寒惊讶的抬起头,再次对上玉晴审视的目光,应道:“小妹今年才满八岁。” “真是可怜。”她眼中几分凉意,转向裴宴归,露出哀求之色:“哥哥,不如我们把他妹妹接来府中住吧。” 裴宴归有些讶异,一直以来,她都不是爱管闲事的人。 玉晴又抱住他的胳膊轻轻摇晃,眼波微敛,隐去不安的心绪:“你都收留了那么多孩子,不多她一个。” 裴宴归拿她没辙,转头去问焉寒:“你意下如何。” “草民多谢大人收留!”焉寒跪下给裴宴归磕了个头,拱手道:“草民愿今后一直追随大人,效犬马之劳。” “你不过是个孩子,能做什么?”裴宴归靠在椅子上,微微眯起眼睛。 从刚才起,小东西情绪就一直不对劲。 再看向焉寒,发现他虽然衣着简陋,却生得唇红齿白,面容俊朗。 又是十二三岁的年纪,正和她前日提起过的小倌儿差不多。 不禁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只怕是疯魔了。 “草民不才,空有一身武功,愿给大人做个侍卫,鞍前马后。”他双手抱拳,有意想展现一下实力,起身走到墙边上,一拳直接将墙面打得凹了进去。 他目光落在男孩手上,见指关节处一丝儿红痕都没有,显然内力不弱。 裴宴归心念一动,随手挑起她一缕发丝在手指上缠绕:“我身边不留有勇无谋之人。” 焉寒正感到失望,便听对方缓缓说道:“入府后,先跟着周叙读两年书吧。” 最近一直让黎焕在暗中保护玉儿,可她毕竟是西域人,自己始终未完全放心,且她的特长是行军打仗,现世中那些恶毒手段,她不一定比这孩子拎得清。 待焉寒离去后,裴宴归见她仍一脸神不思蜀的模样,不由轻轻拽了拽她的头发,沉声问:“玉儿在想什么?” 她仰起脸,眼中几许幽意,好奇道:“你说,陛下会对一个八岁的女孩子做什么呢?” 之前听他说起这事的时候,她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那狗东西,如今真是变本加厉,愈发阴损了。 裴宴归怔了怔,突然脑子里有个念头一闪,想起小时候在静安殿里那一幕。 当时她正发高烧,整个人带着一种破碎感,问出了那句让自己陷入魔怔的话。 心绪陷入一片茫然,经年的回忆窜入脑海。 那年她才六岁,与诸多年龄相当的幼女奉诏入宫,然后因为身上长了疹子,被送入静安殿。 “大概,都是些禽兽不如的事吧。”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凉薄而残忍。 玉晴继续若无其事靠在他肩膀,语气随意说道:“原来是这样啊,真可怜。” 裴宴归送她回府后,鬼使神差又来到焉寒的住所。 晚上要换地方住,他正在收拾日常要用的东西,看见裴宴归,忙迎了出去,恭敬道:“大人怎么来了。” 裴宴归没作声,径自走进去看他妹妹,小姑娘本来正坐着发呆,看见他立马吓得哭了出来。 焉寒忙挡在前面,急道:“大人恕罪,小妹精神还未完全恢复,害怕见生人。” “怎么个怕法。”他留意到,院子里另有个女人在晒衣服,应该是柳常溪找来照顾他们的。 “怕见人,还怕脱衣服,怕洗澡……”焉寒说着,心底里都是恨。 奇怪的是,裴大人的眼眶亦红了,面色苍白,像是正承受着某种剧烈打击。 他不明就里,问:“大人,您怎么了?” 裴宴归没理会,怔怔走了出去,心口被一股剧烈的疼痛撕扯,突然喉头一哽,俯身吐出一口血来。 十年前,皇帝曾以陪伴三公主读书为名,宣了十几身份尊贵的幼女进宫,结果到第三天,就有一半女孩染了病症,被迁到静安殿照料,最终活着出来的只有玉晴郡主和念锦县主。 他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念锦县主是玉儿闺中密友,经常来王府做客,两个小姑娘时时刻刻都玩在一起。 因为这件事,当年那几个幼女的父亲曾联合起来上书,要求陛下还死去的女儿一个公道。 这事很快被压了下去,几年之后,这几位官员都不约而同的被以各种借口贬出京都。 他当时才十岁,没把这事往深里想,且表妹回来后只字未提宫里的不好,只是在身体恢复期间,不肯见任何人,后来脾气也变得非常古怪。 如今回想起来,才觉出种种诡异之处,恨不得重回到那一年,查清楚究竟发生过何事。 很快联系到宫里安插的现人,打探十年前的案子,与这次幼女案有何相似之处,并且亲自去了一趟京都。 十日之后,他拿着小勉打听到的情报,第一次踏进栖凤楼,找到沈家三小姐,沈楚阳。 第35章 碎玉 该改口,叫我夫君。 栖凤楼如今已完全是沈楚阳的地盘, 裴宴归刚一脚踏进这里,就感到一股浓烈的不适。 这女人竟把原来的装修色调全改了,从头顶的帐幔到脚下的地毯, 再到墙面上的装饰,一水的素色,简直就是她曾经在王府的那一套审美。 偏生经她这么一番折腾, 楼里生意比之从前好了百倍,经常有王孙公子来此一掷千金,只为买美人一笑。 沈楚阳的住所在三楼,领他上楼的女子见他长相气度不凡, 却带着一身寒意,更不敢贸然开口。 楚姐姐交待过,作她手底下的姑娘,最忌讳就是看见不错的男人就往上贴, 这种行为是最次等的, 纵使有八分的样貌, 也容易被人一眼看轻。 将人带到门口,女子轻轻的叩门, 道:“楚姐姐,有位大人自称是宋公子的朋友, 前来求见。” 沈楚阳刚刚看完玉晴写来的信,被蜡封住的纸中夹杂着薄如蝉翼的小小一张, 与她上回寄过去的异曲同工。 这是只有沈家女儿才知道的特殊方法, 以前只在闺阁中戏耍用,现在却正儿八经用来传递消息。 将所有痕迹扔进香炉中烧毁,她起身拿了块披帛搭在肩上,应道:“进来吧。” 看见裴宴归的那一刻, 她不禁有些讶异, 两三年不见,他已完全脱去曾经的少年气,甫一走进,便带来一股强烈的压迫感。 “裴台辅,好久不见,如今我是不是该称呼你一声妹夫了。”她轻轻笑着,神情里露出几分揶揄。 “三小姐。”裴宴归目色冷淡,从袖中拿出一物,轻轻放在桌上。 沈楚阳早有心理准备,但看到之后,还是装出十分惊讶的样子。 这是一件女孩子的粉色肚兜,明显已经陈旧了,因为制作的材质不凡,还能隐约看出原来的颜色与光泽。 “你可认得此物。”说不清此刻是什么心情,他目光落在沈楚阳与玉儿五分相似的脸上,胸腔里涌起一股复杂情愫。 疼惜,痛苦,懊悔…… 少年时的憧憬,以为那人一直生活在无限美好中,自己则是从深渊中一步一步挣扎出来,为此,甚至生出过一丝邪恶的念头。 沈楚阳拿起肚兜,翻开背面,最下面绣了个小小的楚字,虽是她的没错,可当年却是四妹穿着它进宫。 记忆穿梭…… “三姐,你的肚兜好漂亮。”六岁的小玉晴已经懂得爱美,抓着沈楚阳的肚兜不撒手。 纵使整个王府的人都让着这小魔星,她可不会,抓了一把她头上的小啾啾:“一边玩去,别在我这儿碍眼。” 小玉晴最终还是搬来大姐姐,从她这儿要走了那个肚兜,为此沈楚阳还在心里气闷了好久。 后来小妹奄奄一息从宫里脱身,带着那个令人恶心又残忍的秘密…… 她当时亦觉得不解,她们姐妹俩关系分明一般,可阖府上下,却只有她知晓这个秘密。 后来她才了悟,因为当时四妹太需要找人倾诉,却不敢将此事告诉疼她如命的父母亲,和无限宠溺她的哥哥姐姐。 在她幼小天真的认知中,只有自己这个三姐,不会为她的悲惨遭遇伤心痛苦。 “我仔细看看,像是我的……不,这上面绣了石竹,我记得很清楚,这件当时被四妹抢了去。”她摸索了一会儿,仿佛那是小女孩柔软的皮肤。 心中悲凉,佯装好奇的问:“这个怎么会到你手里?” “原来如此,多谢三小姐解惑。”心中尘埃落定,他将肚兜重新收回袖中,告辞准备离去。 沈楚阳叫住他,忽而心里涩得发紧,道:“你要好好照顾我妹妹。” 裴宴归脚步顿了顿,微微侧头回首:“裴某此生定不负她。” 目送清俊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沈楚阳摇了摇头,眼里露出几分嘲弄:“男人的话,又有几句是能信的,但愿,他会不一样吧。” 她坐在妆台前描了半日的眉,换了身艳丽些的衣裳,就往文王府邸去了。 因为卷入民间幼女案,被陛下夺了两省监督之责,还被罚禁足三个月,这时候心里必是窝火至极。 被管家领进后,沈楚阳并没看见预料中的颓丧画面。 文王似乎心情不错,一身玄衣身长玉立,正站在葡萄架下练习书法。 见她过来,搁下笔,嗤笑一声道:“如今本王落魄成这样,你那成精的妹妹该满意了吧。” “殿下莫要说笑了,别人不知,您自己还不知道吗,虽然这回吃了闷亏,您却得了圣心。”沈楚阳笑着走过去,瞧了眼他的字,赞道:“殿下的字已有王霸之气。” 文王打量她一眼,皮笑肉不笑的回:“说这些废话有何用,何时能让让姬盛来见我。” 姬盛是凉州小将军,手上有十万大军,文王一直在想方设法和其取得联系,说明其已有反心。 “如今陛下正信重您,何至就要走到这一步。”沈楚阳走过去,纤纤玉指从宣纸上划过。 空白的苍宣上,正当中写了一个玉。 “不称帝,如何虏获美人芳心呢?”一双蕴藏波涛的眸子,透着几分晦涩情感,定定看着宣纸上的字。 “玉儿如今已另有归宿,文王殿下可以收心了。”比起眼前这个男人,她更愿意小妹跟在裴宴归身边。 “笑话,她本就是我的妻,如今这样,只是情势所逼。”文王神情突然变得阴蜇起来,一手揉碎了宣纸,露出本来面目:“你们沈家的女人,一个两个都是骗子,你也不必在这儿试探我,什么太子遗书,虽能用来威胁,可反过来,亦封住了她沈四的退路!” “总而言之,本王一定会信守承诺。”周祈慎一字一句,盯得人浑身发毛:“同样的,沈玉晴只能按照原本的路走,别无选择。” “殿下,就非得是我四妹妹不可吗?”沈楚阳暗暗下定决心,就再保护那小魔星一次,最后一次—— 三殿下这儿有份婚书的副本,她看了之后,亦找远在凉州得母亲求证过。 不敢相信他们,竟将小妹作为利益交换,卖给了文王周祈慎。 这男人表面一副谦谦君子,温润守礼模样,实则内心变态扭曲到极致。 这些年他不近女色倒是是真,闻言细细瞧了她一眼,美则美矣,就是没有小郡主那股泼辣劲儿。 想起那天被落魄的小郡主拳打脚踢,身上仍觉得有些疼,不禁嗤笑一声:“还偏不,我就要那丫头。” “不是只有你们沈家会做威胁人的事,惹毛了本王,大家同归于尽。” · 裴宴归受伤的消息传回府时,玉晴正在做噩梦,满地都是红色的断箭,大哥和二哥分别站在她身侧,争着抢着要抱她。 她傲娇的不肯给他们抱,偏要等父亲回来。 可是直到天上下起红雨,父亲也没有回家,她这才看向两边的大哥,发现他们眼里正留下血泪,眼神空洞的注视天上。 正梦到窒息处,春儿将她解救了出来,不停的摇她道:“主子快醒醒,大人回来了,身上还带着伤!” 她骤然惊醒,由得春儿给她套上夹袄,浑浑噩噩的出门去了。 裴宴归这次出远门快半个多月,偶尔传信回来,都是叮嘱他多吃东西,没一点情趣。 虚望斋此时一片灯火通明,快到的时候,玉晴脑子已经很清醒了,远远看见双胞胎姐妹被拦在外面,紧走了几步到达门口。 周叙黑着脸从屋里走出,看见她,神情稍缓:“外面冷,快进去吧。” “求求姐姐,就带我们进去见见大人吧。”贺兰拿手绢擦眼泪,一副哀婉模样。 玉晴白了她们一眼,没好气道:“在这哭丧似的,真是晦气。” 却也被她们俩哭的心慌起来,直到推门进去,见裴宴归一身月白色家常袍子靠在大迎枕上,精气神十足。 唯一异样的便是他的腿…… “哥哥你怎么了——”膝盖上缠了纱布,两侧夹着钢板,用绷带固定着一动不动。 看得出不伤及性命,她微微松了口气,走过去摸了摸他腿上缠着的白色纱布,轻声问:“没事吧,还疼不疼。” 其余人见状都迅速退了下去,柳常溪走过来,摸了摸鼻子:“刚才已经换了药了,只还未擦身。” 感觉到裴宴归投来警告的一瞥,他往后退了一步,快速说道:“大人行动不便,又不许旁的女人近身,这些事就只能劳烦您了!” 房门合上,他看了一脸纳闷的小东西一眼,沉声道:“这么晚,你来做什么。” “你一走就是这么多天,到底出什么事了。”玉晴坐在床畔,将他从头到尾仔细端详了遍。 除了嘴唇没有什么血色之外,其他地方都还好。 “乱摸什么。”他蹙眉,衣服领子已被双细嫩的小手扒开,毛绒绒可爱的脑袋顶在她胸口处,聚精会神打量他胸前的红印。 几乎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了,她有些闷闷的抬头,不安道:“哥哥是因为我,才功力减退,受人暗算了么?” “有这个可能。”忍不住逗她,见玉晴小脸变得皱巴巴的,低笑道:“那怎么办,都是你害的。” 玉晴咬牙切齿扑上床去咬他:“分明是你自己□□熏心。” “玉儿说得是。”他忽然将人搂住,紧紧抱在怀里。 连日来心头的空虚,在这一刻被填满,被他忽略的那一段过去,连同现在,他会一齐补偿给她。 胸口被戳了几下,这般矫情的动作,由她做起来,只会让他觉得甜蜜和心疼。 果然人不一样,所有的感受都截然不同,他从没想过自己也会有这样酸腐的一面。 握住她的手放在唇上,在她脸上头发上,总也亲不够似的。 “到底是怎样的穷凶极恶之徒,伤了哥哥。”玉晴窝在他怀里,屁股往旁边挪了挪,小心避开他的伤腿。 裴宴归吸了一口她发梢的香气,带有清冷露水的味道,过了良久,方轻轻吐露两个字:“昆殇。” “昆殇!”玉晴惊坐而起,睁大眼睛看他:“你是说,一年前那个差点弑君的昆殇。” “此人不是一直被囚禁在大理寺暗牢么?”她眸色忧虑,黯然道:“既是他伤的,想必很重吧,柳大夫怎么说呀?” “无妨,只是交手的时候不小心,膝盖受损了。”忍不住,又去吻她的额角和眼睛。 有时候,真觉得她像个小宠物。 “这还不严重,好端端的,你招惹他干什么。”玉晴将他轻轻推开一段距离,嗔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想这些。” 说着,脸颊不禁泛起红晕。 “三天前,我奉皇命去大理寺提审他,不慎遭了暗算,让昆殇逃了。”裴宴归三言两语说完,摸摸她的头:“没什么大碍,在京都已经找太医会诊过,再休养十天半个月就好了。” “昆殇居然跑了。”玉晴有些悻悻然,那个赫赫有名的刺客,在她心目中,也是一名真正的义士。 “说不定,他还会再次去行刺皇帝。”她忽然搂住他的腰,音调闷在他胸膛里,与如雷的心跳声共鸣。 “哥哥,你心跳得——” 好快。 若不是一条腿不方便……玉晴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那双漆眸中显露的情谊,让她有些承受不住。 她和三姐姐在这段时间一直在秘密传信,甚至连语言都是曾经的闺阁游戏,确保万无一失。 是她故意诱导裴宴归去追查当年的事,为的就是要借他的力,诛杀昏君。 这就像一场赌博,她不知对方对自己究有多上心,最终又能做到哪一步。 至少到目前为止,情况还算明晰。 “玉儿,你该改口,叫我声夫君——”他很想听,却见她忍着笑别过头去,蹙眉道:“敢笑。” “我可不想和别人共用一个夫君。”玉晴便收敛了笑意,仰头看他清隽冷雅的脸,两只手戳了戳他的腮帮子,嘟囔着:“所以,我要叫哥哥。” “不会。”漆眸中染上一抹幽意,看着她,嗓音突然变得柔和起来:“从前读书时,我很喜欢一句诗,且每回读到,都会想起你。” 房间里熏着她喜欢的茉莉花香,混合着男人身上惯常带的沉香味儿,让人精神十分放松,记得待会要给他擦身,所以时时留意着沙漏,看到什么时辰了。 正抬头,便见那张过于令人惊艳的脸上,一片坦诚之色,语气清浅:“一生一世一双人,半醉半醒半浮生。” “玉儿,我定会补偿你一个盛大的婚礼,让你十里红妆,风风光光的嫁给我。” “那还有后半句呢,难不成你下半辈子要醉死过去。”她避重就轻,转换了话题,眉眼弯弯的像下弦月,掩饰心中酸涩之意。 读书人就是酸腐,三句话不离诗啊词的,就不能直截了当说,想让自己做正妻么。 “以前确实这么想过。”裴宴归勾了勾唇,吻她发红的眼角,“现在有了你,就不舍得了。” 玉晴突然跳下床,端起旁边架子上的脸盆道:“我去打水来给你擦身了。” 裴宴归见她如落荒而逃一般,不由失笑,从枕头下拿出一枚做工精美的蝴蝶金簪,打算待会给她。 平时她都不怎么带首饰,想必是看不上这偏远地方的东西,这次去京都他便特意去最好的首饰铺子逛了一圈,给她添置了些东西。 只是等了很久,玉晴都没有再回来,最后是宣儿打了水进来,告诉他玉姑娘已经回去了。 裴宴归有些遗憾,又有些茫然,随即又想,她一个千金小姐,哪里做过伺候人的事。 必是尴尬极了,才一个人悄悄跑回去。 说到底,还是他没有考虑妥当。 让宣儿将簪子放进檀木盒中,打算等天一亮,先派人给她送过去。 第36章 碎玉 要不然,还是我帮你吧。 外面一直阴雨绵绵, 玉晴懒赖趴在床上,读了半天的经世文章。 说实在的,原来裴宴归在她心里就是只老谋深算的狐狸, 可看他写的文字,恍然发现,他也是个有理想有抱负的青年才俊。 可再高明的想法, 没有一个英明的君主欣赏,也将成为一纸空谈。 读完他的文章,玉晴开始理解为何在平定渭城之乱后,他还要自请继续留在这里。 这片蛮荒之地就好比是他的一座城, 通过他付出心血精心打磨,才一年年逐渐变好。 难怪他会这么忙,仅剩下不到一年的时间,想做的事大概还有很多。 天晟已经是一个千疮百孔的国家, 单靠重开科举广纳良才, 已经不足以支撑。 一叠宣纸被她清得整整齐齐, 上面每一个字节,都是出奇的漂亮, 她虽不通书法,却也知道这非一朝一夕能练就的。 这时春儿走进来, 手里捧了个沉香木盒,见她又在那看大人的文章, 便笑道:“主子若想大人了, 何不去虚望斋一趟,听说这回大人告了十天假,天天都待在府里呢。” “我才没有。”她将宣纸压在枕头下,目光瞟向她手里的盒子, 挑眉道:“这是什么?” “宣儿刚送来的,说是大人从京都给您带的礼物。”春儿把盒子捧了过去,眼巴巴的等她打开。 只看了一眼,玉晴便忍不住笑了。 小时候特别喜欢蝴蝶,就让下人们帮她把王府花园的彩蝶全部都抓起来。 因为没地方放,裴宴归便给她找来透明的匣子,又在盖子上钻几个小孔,专门用过盛放蝴蝶的容器。 好好儿的蝴蝶,到她手里没多久就死了,三姐姐为此还专门训斥过她。 可就是控制不住……蝴蝶在花丛中飞来飞去固然好看,却莫名让她产生一种既高兴又悲凉的感觉。 就像春去冬来,随着季节变迁,她根本留不住任何自己喜欢的。 所以,她才将蝴蝶做成标本,永久的封存起来。 直到后来母亲也看不下去,勒令她不许再打后花园蝴蝶的主意,才放弃了这件事。 现在,曾经愿意助纣为虐,帮她捉蝴蝶的少年已经长成端方稳重的男人。 金簪上的蝴蝶做得栩栩如生,薄如蝉翼的翅膀上缀有小颗的蓝宝石,连触须都用金丝拉成逼真的弧度。 春儿见她心情好,接着道:“适才宣儿还问,主子打算什么时候搬去虚望斋去住呢。” “搬到他那儿?”玉晴略微惊讶,接着想到他腿脚不便,自是不能过来的。 两人要见面,就只能是她主动过去了。 春儿有些不好意思,刚才收了宣儿的礼,硬着头皮劝道:“是啊,大人身边连个丫鬟都没有,总是不方便的。” “青雀这次怎么一直没露面。”昨晚双胞胎姐妹都去了,却没看见她,当时就觉得有些奇怪。 “主子还不知道吗,青雀已经被禁足很久了。”春儿目露不屑,“听说是有次去邀宠,触怒了大人。” “竟有这种事。”青雀可是许阁老的人,是怎么惹恼了他。 “是啊。”青雀附和道:“奴婢觉得,大人唯一真心喜欢的,就是主子您了。” 玉晴不做声,在屋里换衣服梳妆了半日,又到院子里剪光秃了芙蓉花,插进花瓶里观赏。 临近傍晚时,宣儿又来了一次,问玉姑娘是否要去虚望斋用晚膳,好提早做准备。 “我今儿不舒服,就不过去了。”她拿腔拿调的拒绝,一边小口喝着燕窝。 春儿和宣儿两个面面相觑,姑娘对大人实在太不上心了,她都有些看不下去。 这要是换做旁人,定是恨不得日日夜夜都黏在大人身边,早点母凭子贵。 不过,听说主子和大人曾是青梅竹马,大人又愿意宠着她,稍微骄纵一些也是有的。 宣儿听闻这话,脸都黑了,虽然大人没有明示让玉姑娘过去,可一整日都闷闷不快,一直望着院前的小路。 且看玉主子这面色红润的模样,根本不像是身体有恙的。 “那主子好好休息。”他转过身,急的都快哭出来。 玉晴晚上就吃了小小一碗燕窝,临出门时交代春儿,拿些上好的补品。 春儿心里一喜,以为她终于要去看大人了,结果出门,又转去了那帮孩子住的地方。 半个月前,府里新入了一对兄妹,小姑娘才八岁,似乎受过什么刺激,看起来格外羸弱些。 玉晴进去的时候,焉寒正给妹妹喂饭,这副温馨场景莫名让她想起之前,也曾被裴宴归投喂过好一阵。 这几日她常来,小姑娘已经认得她了,吞下一口米饭,对她露出个甜甜的笑,喊她‘玉姐姐’。 焉寒亦起身朝她行了个礼。 “小芮真乖。”她在一旁坐下,看小姑娘吃得有滋有味,突然就有些饿。 见春儿又带了补品来,焉寒感激道:“玉姑娘对我们兄妹二人已经够照顾了,往后不必再如此费心。” “小芮这孩子聪明可爱,我很喜欢。”她微微一笑,见焉寒喂完了妹妹,自己却不好意思吃饭,站起身道:”等小芮好些了,你再带她到我院子里玩儿吧。” 焉寒送她到门口,随口道:“上午我去虚望斋,听说大人腿疼得整晚没睡,想起望山上有种草药,敷上去止疼效果极好,明日我出去采药,把小妹单独留在府里,还要劳烦您多照顾。” “你放心吧。”玉晴点头应允,垂眸掩去眼中几许复杂情绪。 离开后,突然有些茫然,不知这时候该去做什么。 脚尖踢到一颗小石子,圆溜溜的朝前滚了许久,远远的,便见一顶轿子抬过来。 能在府里坐轿的人,唯有裴宴归,她呼吸微微一滞,就提着裙子跑了过去。 春儿抿嘴一笑,急步跟上,和宣儿交换了个眼神。 轿子停下,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撩开帘子,裴宴归一身白色锦缎袍子,目色清润的望着她。 玉晴个子娇小,上来后压根不占地方,却一径的往他怀里钻。 狡猾得像只猫儿一样,开口就倒打一耙:“哥哥怎么上这儿来了,都没去看我。” 本就是出来找她的,裴宴归憋闷了一天,见她头上带着自己送的簪子,心情略好了些。 “听说,你最近又挑食不吃东西。”他搂住她的小蛮腰,掂量了下,“瘦了是不是。” “胖了会变丑的。”她弯腰去摸了下他伤着的膝盖腿,用话来撩拨他:“哥哥生得这般好看,我若变丑了,可就配不上你了。” 裴宴归压根不吃这套,轻轻抬起她的下巴,逼她对上自己的视线:“为什么躲我。” “冤枉。”玉晴理直气壮的回看他,见他薄唇紧抿着,眉目间透出淡淡愁绪,微微一笑道:“哥哥吃晚饭了吗,我好像有点饿了,待会一起吃好不好。” “那,是去你那儿,还是在虚望斋吃。”终究是拿她没办法,将人小心收拢在怀里。 玉晴便撩开马车帘,冲外面吩咐道:“春儿,你回去帮我收拾换洗衣服,我今晚不回去了。” “今晚。”他眼里闪过一丝笑意,箍住她腰的手,使坏似的在她软肉上挠了挠:“不陪我多住几天?” “你伤还没好呢。”她脸颊红得发烫,小声嗫嚅道。 裴宴归失笑,收回手,无奈看着她:“那我还得掂量掂量,今夜要不要留你了。” 游离了一天的心思,这一刻终于落到了实处。 裴宴归对自己腿上的伤心里有数,当时只是做给他们看,弄得比较惨烈,其实并未伤到根骨。 至多三五日,便能完全恢复。 晚上换药的时候,玉晴轻柔揭开他膝盖上的纱布,俯下身给他吹了吹,一双春杏眼的眼尾略上挑,目光里几分担忧:“疼不疼?” “还好。”裴宴归笑着将她拉起来,唤了宣儿进来,告诉她:“这些事用不着你。” “是啊,玉姑娘,您只要能陪在大人边上,便是最好的一剂药。”宣儿嘴甜,手脚也麻利。 将染血的纱布剪开,涂抹药膏后,换了干净的来缠上。 整个过程裴宴归都是面无表情,可是单看那血肉模糊的程度,必是疼极了。 最后缠绷带的那一下,玉晴看见他皱了下眉,安抚的拍了拍他的手。 “歪了。”他果断推开宣儿,自己动手固定住。 玉晴见他真的没事,便去洗了澡,回来时,宣儿已经伺候他换上睡衣。 床上照旧放了两床被子,她爬到里面,闻见他身上有好闻的皂荚味儿,还有清淡的草药味。 “明天还是我来吧。”她轻柔细语说着,半张脸从被子里露出来。 “不用,你做的话,反而对恢复不好。”他语气淡淡的,俊雅的脸上一本正经。 玉晴犹豫了下,又问:“昨晚,真的一晚上没睡着啊。” 他半躺着,后背倚靠在软枕上,慵懒的‘嗯’了一声。 灯未灭,裴宴归拿起床头柜上一本书翻看起来。 “记得那天晚上,你也是看了一晚上书。”玉晴手枕在胳膊上,好奇的问:“那次,你真的就没有一点儿想法么?” 知道她说的是哪天晚上,裴宴归仔细回想了下当时心境,亦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又‘嗯’了一声,将书翻过一页。 “那今晚呢,有没有想法?”感觉他自换药擦身后,就是一身禁欲清冷气息,玉晴大着胆子,往他身边挪了挪。 隔近了,才觉药味有点重。 幸而并不难闻,她拉开他一条胳膊当枕头,去瞧他到底在看什么书。 是一本枯燥乏味的地理经注,她瞟了两眼就困了,睡意朦胧中,换了个问题:“你说,我字是不是写得很丑啊。” “还好。”他目光在第一行停留了太久,等回过神来,那双细若无骨的素手已经帮他翻过一页。 “其实,不能说丑。”他继续看下一页,很难再集中注意力。 “簪子好漂亮,我很喜欢。”她轻轻打了个呵欠,放松的闭上眼睛。 平心而论,她在裴宴归身边总是容易困些,睡眠质量也好。 过了一会儿,感觉有人把她放了下去,不由翻了个身,本能的勾住他的脖子。 沉香味钻入鼻端,半梦半醒间,不开心的哼道:“人家都这样了,还不理我。” 思绪飘回了拦轿的那天晚上,自己主动脱了衣服,而他冷着一张脸,又给她一件一件穿了回去。 方才这一句,真是容易让人遐想,猜想她是在做梦,却又不能掰开她脑袋看看,到底梦到了谁。 整个晚上,裴宴归都忍得很辛苦,虽说是两床被子,可床幔笼罩住的空间内,都是她身上的馨香。 避无可避,他闭着眼睛,同样是失眠,心境又和昨晚迥然不同。 本以为睁着眼睛等天亮就可以了,谁知半夜万籁俱寂时,她突然醒来,钻入自己的被子。 黑暗中,她一双眼睛莹亮生辉,凑近了瞪他:“不好好睡觉,骨头会长不好的。” 接着,一道柔媚至极的嗓音,咬着他的耳朵,“要不然,还是我帮帮你吧。” 话音未落,纤细的手长驱直入。 裴宴归惊了一下,立时皱眉道:“你哪儿学的这些玩意儿,快拿开!” “当然是看小倌儿学的呀,我会的还挺多呢,哥哥要不要一一试下。”她没骗人,虽然没有实战经验,但该懂的,都懂。 裴宴归抓住她手腕往外抽,偏偏她控制着力道,刚要完全脱离时,被那感觉弄得浑身一僵,继而顿了下来。 “舒服吧。”她眉眼弯弯瞧着他,神情狡黠得像一只猫儿:“我可不是白檀儿那种闺阁大小姐,什么都不知道。” “京都里所有好玩儿的去处,我都见识过。”见他面色阴沉,玉晴说得越发得意起来。 手却被他果断捞出,发狠摔在被子上,玉晴有些不甘心的反问:“难道哥哥不喜欢这些!” 第37章 碎玉 这是她此生看过最好的。 在权贵圈子里, 裴宴归可是出了名的浪子。 听说他喝酒最猛的时候,曾连续一个多月宿在烟花之地…… 这些事,柳大夫只是当笑话说给她听, 中心意思还是,让她从旁多规劝些,酒色伤身, 别年纪轻轻身子就被掏空了。 “装什么装。”她不满的背过身,用手指去抠枕上的丝线。 他这儿的布置摆设都以深色为主,床帐是天青色,与清冷的夜融为一体, 枕头和被子是纯灰的,带着薰笼的淡淡香气,十分松软。 本以为住过来会不习惯,没想到这里亦是个能让她安心的地方。 “不是装, 是真的用不着你做这些。”身后传来一声叹息, 男性的气息压过来, 给她盖好被子:“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你大可安心, 我只想你今后的日子,过得自在随意些。” “玉儿, 你可以活得跟以前一样,不需做任何改变。”他嗓音清冽, 夜色里透出几分温凉。 像约定俗成的墨, 润在茉莉花瓣染成的宣纸上。 她垂下头,低声问:“可是我现在已经长大了,为什么要和以前一样。” 裴宴归亦在想这个问题,刚才, 为什么会抗拒她用手来帮自己纾解。 或许是因为,在他刻板的印象中,正经小姐就不该做这些事。 可他们现在的关系,又算什么。 孤单寡女,同床共枕,所有人都知道,她只是自己的一个妾。 他已经趁虚而入,占了个天大的便宜。 “是我考虑不周,让你受委屈了。” 应该再缓缓的,等到他羽翼丰满,登上更高的位置。 玉晴却不管那么多,现在这样的生活,亦并不让她觉得有多委屈。 太子风流半生,被一阉人砍去头颅,长姐那般光芒四射的女子,最后匆匆跳楼自戕,三姐姐性子骄傲孤高,去做了教坊老鸨。 如今这样,已经是最好的安排。 只是面对裴宴归黯然神伤的脸,多少觉得有些不习惯。 想起他之前那句话,不禁问道:“哥哥喜欢的,是曾经的我,还是现在的我。” 其实,她还有个隐藏在深渊里的世界,从不曾对他敞开。 或许,永远不会。 这种问题一般都会将男人绕晕,且怎么答都会不尽如人意。 玉晴想看他吃瘪,却失算了,他根本没当一回事,包容的对她笑了笑,漆眸里点星般璀璨,伸手将她捞进了怀里。 “喜欢,刚才的你。”沉溺的语调,轻轻压着她耳朵。 像是开了满树的玉兰花,夜色里清雅又迷离。 抓着她的手向下摸索,面上若无其事,内心却开始悸颤不已。 有什么不能做的,是妖精也是他的命。 “你不要脸。”她低声骂了一句。 如此作派,脸皮也是厚到极致了。 “谢娘子夸奖。”他彻底放浪起来,睨着她嗔怒的面容,笑意尽数没入眼底。 月色从窗户里倾泻进来,照见他如玉的面部轮廓,阴影柔化了白天的刚硬。 呼吸声逐渐加重,男人蹙眉隐忍的样子,比她过去看过的任何场景都要勾魂摄魄。 克制重于欲色,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在如玉般完美的五官上,都漂亮如一副写意名画。 突然后悔起曾经的荒唐,未看过最好的,就把自己眼睛污浊了。 因为六岁时的经历,她和念锦都有过很大心理阴影。 很长一段时间,她都睡不着觉,闭上眼就是当年的场景。 这般人前欢笑,人后抑郁的日子,懵懵懂懂过了四五年。 幸好还可以和念锦相依为命,两人经常玩着玩着,就抱头痛哭。 念锦比她大两岁,有一天,突然神神秘秘来找她,说找到让她们摆脱噩梦的法子了。 两人一个县主,一个郡主,身上最不缺的就是银钱,于是偷摸打扮成男孩模样,逐渐成为各种勾栏妓坊的常客。 念锦常说,心里怕什么,就越要去看什么。 刚开始,她们搁着一层薄薄的纱,看男女寻欢作乐,玉晴坚持不住,每次都会跑去呕吐。 虽肉眼可见的消瘦,但为了克服内心恐惧,她并没有退缩。 一直到后来,即便没有那层薄纱,也能一边观赏,一边谈笑风生,心底里的噩梦也渐渐驱散。 只有把内心淬炼得足够强大,才能看淡世间的很多事情,包括那段不堪的过去。 她开始学着接受自己,也终于不再厌恶自己的身体。 后来家族倾覆,人人都以为她是最需要保护的对象,她却波澜不惊的配合母亲,与文王暗地里签下婚书。 刚开始和裴宴归接触,亦是放下了所谓尊严,脱衣献媚,与他真真假假纠缠至今。 整个过程中,她总是容易走神,中途又因为手酸,停了一次,见他露出难受的表情,略有些尴尬的笑笑:“这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不如下次再继续?” “下次,妹妹的手就不酸了?”他倒是佛得很,停了就停了,让她枕在手臂上。 玉晴听他说话的尾音仍有些颤,于心不忍:“要不,你自己来?” “那次,是逼不得已。”他鼻音略重,漆眸重重绞着她:“说了我不是什么好人,你想怎么收尾,嗯?” 尾音上挑的那一下,透出几分潮意,如经年的露水,和湿吻一起,细细密密落在她锁骨。 不只是身体的反应,单是这一把嗓音,也勾起了她几分色心。 他半撑着身子,从上至下看她,不由低笑道:“这也能走神。” 为了证明自己没有走神,‘吧嗒’一声,玉晴在他脸上亲了下,留下了一道口水。 裴宴归勾了勾唇,咬着她的耳朵,语气缠绵:“你之前问的那个问题,答案是,我都喜欢。” “若你非要和自己较劲,那么我更喜欢现在的你,给予我回应的你,而非从前那个,将我一片真心碾碎的你。” “哥哥不愧是状元之才……”她后悔问这个问题了,论起话术,她根本不是对手。 两人挪到了一个被窝,她先前还放过狠话,如今却弄得他不上不下的。 想想曾经看过的话本子里,腿脚不利索的男人通常都是怎么说的,‘坐上来,自己动’…… 天爷啊,她满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 因为热,被褥已经被掀开。 约莫又折腾了半株香的功夫,玉晴听见自他喉间溢出的一声轻哼,声音比想象中悦耳,像泠泠冷意中窜出一团火。 凄美的月色下,美人香肩半露,睡裙撂到大腿上,手上滑腻的触感,让他反应更加强烈起来,漆眸中几分震撼。 这是他此生看过最美丽的风光。 “玉儿,已经好了。”他温柔的拉她下来,拿旁边的丝帕给她擦手。 春儿送水进来时,帐幔还在轻轻翻动。 晚上起风了,月亮隐进了云层中,天空又淅沥沥下起小雨。 “冷不冷。”他低头看她困倦模样,心里一片柔软。 她已经没力气回答,想着明天一定要搬回去住,否则天天如此,可要受不住。 次日醒来时,已经到了中午,裴宴归正坐在案边看书。 昨晚到最后,他动作有些大,当时就有些担心会影响恢复,现在看他已经能下床,定是无碍了。 两人白天相处起来也简单,他中途还拄拐去了一趟书房,召了周叙他们来议事。 反而是玉晴一整天都憋在房间里,在他的长案上铺了几页宣纸,正儿八经的开始练字。 错过了童子功,长大再想好好练,怎么都差了些笔力韵味。 她想了想,在纸上写下,“一生一世一双人。” 这时,外头传来个小丫头的声音:“玉主子,大人去了后花园,正等您一道去赏花。” 这么大个人了,怎么一天都待不住。 玉晴搁下笔,穿上披风,有些生气的出门去。 不是说膝盖骨碎了吗,这般来回折腾,根本就没有认真养伤。 去往后花园要穿过一条小径,当看见在花丛中站着的青雀,玉晴突然意识到有些不对。 之前春儿说过,青雀被裴宴归禁足,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弄鬼。 这时,身后传来一声惊呼,玉晴回头一看,竟有两个小厮模样的人,用手帕捂住了春儿的嘴。 春儿挣扎了一会儿,就倒下不动了,玉晴不由大怒,冷道:“光天化日之下,你们不要命了!” “你放心吧,她只是被迷晕过去了。”青雀走过来,眼睛里淬着几分怨毒:“你若是听话,也能少受几分皮肉之苦。” “你们想做什么?”玉晴见那两个小厮朝自己走来,不远处还停着一辆黑厢马车,惊声道:“这里可是裴府,很快就会有侍卫过来的!” “便是大人来了,也救不了你。”青雀示意他们动作快点,径自往马车的方向走去。 玉晴的手脚都被绑住,扔进车厢,惊讶的发现里头还坐了个人,她挣扎着坐起来,终于看清了对方样貌。 心不禁一点点沉了下去,带走她的人,竟是裴宴归的恩师,许长清那个老不死。 难怪,方才青雀会有恃无恐,原来是靠山来了。 那人的眼睛锐利如鹰隼,敏锐的看过来,令玉晴浑身都不适。 “沈四小姐,真是好本事。”年迈的首辅面上不喜,心里亦在衡量,此女到底杀不杀得。 第38章 碎玉 不过一个贱妾罢了。 翰林考上来的一众弟子中, 就数裴宴归性子最沉稳,许长清原先的盘算,是让他娶容儿为妻, 再扶持他继承自己的衣钵,那么自己这些年的钻营,也算没有白费。 可从最近种种迹象看来, 这孩子竟然也是个糊涂的。 若不是浅儿倾心于他,简直令人欲废了这枚棋子! 之前那些无关痛痒的举措,他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罢了,可这一次, 他竟然设计放走了昆殇。 尽管他布置得几乎天衣无缝,可凭借许长清的嗅觉,很快查到,此事的端倪还在于他身边那个妖女。 帝王的那点癖好, 宫里知道的人极少, 除了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嫱, 便只有自己,和当年那几个幸存的当事人。 这桩多年未被人提起过的秘辛, 却在数月之前,传进了文王耳朵里。 与此同时, 裴宴归的一些行为举措,也渐渐开始脱离自己的掌控。 他一边假意接近恒王, 一边暗中肃清其党羽, 手段隐秘而高明,有几次,就连自己都完全找不到破绽。 而世上最痛恨恒王的,便是沈家人。 本是他费心打磨的一把好刀, 最后却为他人所用,岂不讽刺。 按他惯常的做法,当手里的刀开始不听使唤,便要废了,但若实在废得可惜,便要找到不听使唤的源头,尽快斩除。 若是旁的女人,大可以直接杀了。 眼下这个,身后却有盘亘错杂的关系,令他不得不多想一些。 老首辅一直板着脸不说话,玉晴郁闷了一会儿,静静靠在马车壁上,开始闭目养神。 既然面对的是裴宴归的恩师,便也不用费力求饶了,反正他肯定拗不过。 想起昨晚他情动时说的那些话,心里不由几分酸涩。 果然男人的话都信不得,前一刻还跟她指天誓日的许诺,转眼就让她落入他人魔掌。 而这一次,又有谁能来救自己。 马车行驶的速度很快,玉晴手腕和脚踝被绳子绑得生痛,根本没法好好休息,见对方终于看向自己,开始试着和对方沟通:“小女一介女流,不记得何时得罪过首辅大人。” 一张狐媚子脸,眼睛倒还算是干净。 许长清今年五十岁了,最多还能撑个两年,眼见自己悉心栽培的弟子因为个女人鬼迷心窍,不由怒从中来。 绑她一整天,都是轻的。 “听说,你曾经指使身边奴婢,去宴归书房里偷文书。”老迈的一把嗓音,透出几分对她的不喜。 不由扼腕叹息,明明是个心狠手辣的好苗子,偏偏遇上这么个妖女。 他活了大半辈子,不知看过多少轰轰烈烈的开局,最后都以惨烈收场,在男人的功成霸业中,往往坏事的,都是女人。 他更看不上像玉晴这种有貌无才的女人,满心全是魅惑人的手段,寡廉鲜耻,自私自利。 “首辅大人究竟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玉晴面无表情回视他。 “沈四小姐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老人眼神中闪过几分狠厉,浑身杀意骤起。 文王多次在陛下面前提起此女,建议将其纳入后宫,将来可用来招安凉州军。 这个时候杀人,恐引起陛下忌惮,可若不杀,无论是继续跟着宴归,或者将来入后宫,都将是个祸害。 “为何首辅大人要这般厌恶我。”她想到了几个可能,但都不至于令他对自己起杀心。 也许是她将人想得太复杂了,杀人其实并不需要理由,尤其是像许长清这样站在权势巅峰的人,杀人就和踩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需要什么理由呢,看不顺眼罢了。 正不知这个老家伙会怎么害自己,外面突然传来一片喧嚣,接着,马蹄的声音层层叠叠包拢过来,马车随之停下。 玉晴和许长清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几分挑衅。 官大一级压死人,即便裴宴归为了救她,出动整个渭城的兵力,只要许长清一露面,便能将其压制得死死的。 “大人,青雀求您顾惜顾惜自己的身体。”青雀拦在轿前,声音比寻常更尖刻些。 她从未见过裴宴归这般不顾一切的模样,黑衣冷绝,衣摆下劲瘦的长靴,包裹住受伤的腿,隔得近了,隐隐能闻见一丝血腥味。 “渭城郡守裴宴归,拜见首辅大人。”低沉的声音穿透轿帘,让玉晴心尖一颤。 看不见他此时什么表情,从声音中亦感觉不到多大起伏。 一直以来,被他关心和在乎的感觉,就像心脏处突然被滴入了一滴墨,与她本身的血肉并不相融。 可是这一次,玉晴感觉得到,他正在害怕。 老东西给了她警告的一瞥,掀开轿帘,深邃鹰眼看向马车前态度恭敬的弟子:“宴归,你来得正好,沈家的四丫头与凉州军或有勾结,本官要带回去亲自查问。” 官场上的人,说话都习惯性蒙上一层遮羞布。 裴宴归朝许长清深深一拜:“请老师让弟子参与审讯。” 老家伙目光在他身后那队人马中间扫视一圈,冷笑道:“不过一个贱妾,也值得你如此!” 裴宴归跪在马车前,面色沉郁寒凉,身姿不动如山:“只因她住在弟子府中,平时见人接物,无人比弟子更加清楚,弟子参与审讯,有利于尽快查明事实真相。” 许长清越看他这样,忍不住破口大骂道:“我看你是蒙了心智,忘了自己是谁!” 现在就这副德行,将来容浅嫁给他,还不知要受多少委屈。 玉晴默不作声,目光努力瞥向外面。 车帘合上的一刹那,她仿佛看见了一道黑色身影,只是从他的角度却完全看不见自己,有些遗憾。 这会不会,就是彼此间的最后一眼。 这个念头让她有些难过,若不是手脚都被绑着,说不定就能再看得清楚些了。 毕竟她是真的喜欢过那张脸,很希望能再见一次。 马车径自驶入郊区的一处宅子,下车之前,青雀过来解开了她身上的绳子,玉晴揉了揉酸痛的脚踝,踉跄着跟着他们进去。 老首辅似乎连多看她一眼都嫌烦,进去后直接将人丢在偏屋,自己单独去外面的小路散步。 即便是傲视群雄的苍狼,亦会有软肋,老首辅的软肋就是独生女容浅。 当初他放了青雀在裴宴归身边,容儿便发了好一顿脾气,若是现在看到他为那个妖女神魂颠倒,还不知会怎么伤心。 罢了,他争斗半生,爬到现在这个位置,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便是杀了,谁又耐得他何。 还不成裴宴归还真会为了一介孤女,舍弃大好前程,和登上内阁首辅之位的尊荣。 做了决定之后,他便加快速度往回走。 远远看见院中来了个人,本以为是宴归那个不成器的,谁料,竟是恒王。 “什么风把阁老大人吹这儿来了,真是巧,本王正有一桩事要找您商议。”恒王说着,上前扶着许长清的胳膊,把老人家往书房里带。 恒王要说的,确实是件机要大事,许阁老纵然怀疑他别有所图,也不好直接发难赶人走。 都是千年的老狐狸,约莫过了一刻钟,许长清便借口老眼昏花,亟需午睡为由,结束了这次谈会。 “本王还要在渭城多留几日,不如,就住在您这儿,也好时时和老大人你交流。”恒王受人所托,暂且保住那丫头一条命,至于以后,就不关他的事了。 反正好处他已经收了,想到那人再次受憋的样子,心里还真是快意。 “随殿下的意,老臣先行告退。”说罢,老首辅便要去杀人。 想着是用毒,还是用一条白绫草草了事,便听恒王在身后不咸不淡的道:“首辅大人,有些事您还是慎重些的好。” “本王听说,姬盛那贼子已经放出话来,谁若伤了沈四小姐,便要将其大卸八块,挫骨扬灰。”恒王调笑的语气说出,见老首辅面色慢慢变了,耸了耸肩,走出去唤人给他准备房间。 这一次,许长清主动去找了恒王。 “殿下刚才说的是,沈家长媳的侄儿,凉州城小将军姬盛。”许长清心念一动,想到那个可能,不由皱起眉头:“若是以此女为质,或可逼迫他来京都。” “大人真是老谋深算,本王佩服,佩服。”恒王朝他拱了拱手,心想他这一招借刀杀人,可真用得极好。 若圣上真采纳了这一计谋,那么天晟便真丢脸丢到骨子里了。 “既然如此,殿下不如带上此女,进宫面见圣上。”老首辅筹谋的是,用沈四小姐去换姬盛来做质,这样不仅能让她不再出现在裴宴归身边,亦能更好的压制凉州军。 “如此妙计,还是首辅大人亲自去和父皇说吧。”恒王并不接茬,瞧了眼天色不早,道:“您老人家心里有数,别把人真弄死了就行,否则父皇怪罪下来,连我也脱不了责任。” 许长清现在年纪大了,也想要谋个身后名,他若真杀了沈家的女儿,将来史官定会记下重重一笔。 罢了,就暂且将其拘禁在此,待他拟一道折子,再作打算。 第39章 碎玉 难怪裴师哥总挂念你。 玉晴被送去了另外一个地方。 许长清虽然暂时不打算要她的命, 却也没有让她好过。 马车疾驰了三天三夜,最后到达目的地的时候,玉晴被人用水泼醒, 然后直接拖下马车,扔进一个慌僻的院落内。 一路上都看不到任何景物,她无法判断自己此刻在哪, 只知道四面都是山,而这里是一个小小的山谷,空气温热潮湿,连一丝风也感觉不到。 马车很快驶走了, 院子门口站了个冷冰冰的侍卫,专门负责看守她。 除了身上穿的这套衣服,玉晴没有带任何的行李,走进去, 屋内只有一张床, 两把木头椅子和一盆枯萎了好久的植物。 院子里有一汪池塘, 走进去刚好没过她的胸,洗澡的时候玉晴忍不住想, 若是自己淹死在里面,也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可望见头顶那一轮明月, 又觉得还有希望。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性命更重要的东西呢, 她定要好好活着…… 当墙头的正字已画完整整齐齐的三排, 代表三个月过去,她终于清醒的认识到,已没有人能从许长清手中救她出去。 那几个侍卫就如死了一般,分三班倒守在院子门口, 任凭她做下任何出格的事,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应。 她试着装作溺水的样子,在池塘里大呼救命,可直到意识渐渐溃散,都没有人来捞她。 最后对生的渴望,强制她浮了上去,门口侍卫仍旧一动不动,甚至看都不曾朝她这边看一眼。 原来,许长清那个老东西,并不在乎自己是死是活,兴许死了,还更合他的意。 侍卫交班的时候会拿吃的放在门口,有时她一整天都没有动那些食物,对方也会照常拿走。 已经没有人在意,她吃不吃东西,挑不挑食。 只有一只花斑纹的野猫时不时会从篱笆的间隙里钻过来,朝她摇尾乞怜。 见到其它的活物,玉晴很是兴奋了一阵,开始从每日的食物里面分出一部分来喂它。 这些畜生比人要懂规矩,只要每天按时提供吃的,就不用担心它们会离开。 这只野猫尤其通人性,时不时的,还会给她送来几只死老鼠。 将近一百个日夜,她体验过种种孤寂的,痛苦的,懊悔的情绪。 渐渐的,她从绝望中走出,又生出了几分出身牛犊不怕虎的锐气。 无望的等待,无异于给自己处刑。 既然以死相逼没有用,她开始用□□。 一个月色很美的夜晚,玉晴从水池里上来,光着身子走到当值的那个侍卫身后。 她仔细观察过,这是那三个侍卫中最年轻的一个,虽然白天也像个假人,却会在她每次沐浴的时候都转过身去。 不像另外两个,不管发生任何事,都是一脸麻木,尽职尽责盯着院子里的所有动静。 会逃避,则说明定力还不够。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想做什么都可以。”玉晴全身上下不着一褛,湿漉漉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 唯一的装饰是那根蝴蝶发簪,月色下闪着寒光。 对方年纪和她差不多大,身量很长,容貌清秀。 若是脱下这身侍卫服,在人群中看去,便是个普普通通的少年郎。 可她仍然执意挑中了他。 男女力气本就悬殊,她要一击必中,必须找心性不稳的人下手。 少年听见了她的话,虽没有回头,肩膀却肉眼可见的颤了一下。 她又往前走了一步,隔他更近一些,压下胃里恶心的感觉,准备从后面去抱他的腰。 ‘刷’的一声,箭矢破空的声音响起。 此地竟还有别人! 玉晴惊骇的往树上看去,只见一道人影快如疾风,很快又隐藏不见了。 年轻侍卫心脏处血流如注,‘扑通’一声倒了下去,至死都睁着双眼。 这对充满惊惧的瞳仁,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成为了玉晴心中抹不掉的噩梦。 她脚步往回缩了缩,迅速转身去池塘边抓起衣服,跑回屋里将门紧紧反锁住。 许长清,许长清,她心里反复念着这个名字,声声怨毒。 想着,但凡有朝一日自己能够翻身,必要让他处于万劫不复的地狱。 回忆起刚才那一幕,又实在觉得荒谬,忍不住笑了起来。 从压抑的低笑,到越来越疯狂的大笑,一直到眼泪都流了出来。 她取下头上的簪子,在墙上又补完了一个正字。 今日,是她十六岁生辰。 玉晴笑累了,用力推开门,跑出去大喊道:“老匹夫,躲在暗处算什么男人,有本事就连我一起杀了!” 山谷里传出回音,玉晴狼狈的站在院子中央,突然听见了久违的车轱辘声。 不远处,一辆华贵的马车缓缓驶来。 屋檐下,花斑纹的野猫发出婴儿似的叫声,玉晴蹲下身,将它抱在膝上,轻轻抚摸着。 心里期待与恐惧交织,浑身不自觉微微颤抖起来。 马车帘子掀开,先是露出一双穿着粉红色绣鞋的小巧的足,接着是女子的绸缎衣裳,随着对方走下马车,下摆微微曳地,就像是一朵盛开的蓝莲花。 山野的月光照在女子身上,露出一张清丽出尘的脸,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 玉晴抱紧怀里的野猫儿,往前迎了一步,同时竖起满身防备的刺。 对方直接踏进院子,露出清雅的一笑,声音若空谷幽兰:“是沈四小姐么?” 能寻找这处地方的,必是老匹夫身边极亲近之人。 听说他膝下子嗣凋零,唯有一女,才貌双全,却养在深闺无人识。 她和念锦还曾就此讨论过,许首辅的女儿虽是京都第一才女,却从不出门交际,想必是相貌丑陋,见不得人。 眼前这张脸却是极美的,她不着痕迹往后退了一步,面无表情道:“你就是许容浅。” 寒凉月色下,那侍卫的尸体已不知被拖到了哪里,是以,对方刚才进来时并未发现异常。 “沈家妹妹真是聪慧,难怪裴师哥总挂念你。”许容浅似要过来,忽然脚步一顿,掏出手绢掩住口鼻。 玉晴又轻轻笑了起来,放下了手里的猫儿。 谁料,那畜生却一直围着她的脚打转,久久不愿离开。 “妹妹笑什么?”许容浅很不理解的看着她。 这么艰苦的环境,换做谁都该哭才对。 “不知许小姐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玉晴斜倚在门上,笑意星星点点碎在如月的眼里,如一片寒凉的星海。 踢了踢脚边那只一直捣乱的野猫,瞧见它暗绿色的瞳孔,又蹲下身给它顺了顺毛,笑道:“好吧好吧,今晚就和你睡,明天的早饭也给你吃。” “这只野猫这么臭,你竟然抱着它睡觉?”许容浅愈发觉得不可思议,莫非她是在这关久了,神志出了问题不成。 一身破旧不堪的衣服,面容消瘦苍白得像鬼,头发也乱糟糟的,完全一副不修边幅的模样。 若不是一双眼睛生得好看,说她是乞丐都信。 之前听说,对方是京都第一美人,她还担心过一阵子。 可眼前这张脸,压根没有什么威胁性啊。 尤其,师哥最近待她真的很好,很温柔,就连父亲都说,让她别再胡思乱想。 若不是前天又出了那件事,她也不会自讨苦吃的寻过来。 当时,自己不过就是因为好玩,叫了他一声哥哥…… 谁知一向对自己温和的师哥,当即便沉下脸色,不顾当时还有别的朋友在,撇下自己离去。 事后她特意去问了宣儿,也没打听出什么线索。 只是女人的直觉一向准确,‘哥哥’这称呼,自己叫不得,那么必定有旁人叫得。 许容浅是家中独生女,自小被如珠如宝的养大,为了见到那个人,她不惜对父亲以死相逼。 现在终于见到了,许容浅感到有些失望,同时,又有些心安。 对方没有她想象中那般美艳销魂,若将来自己和她一起站在师哥面前,定能被衬托得更加完美。 “不知许小姐和表哥是什么关系,为何唤他师哥?”玉晴将她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眼中笑意逐渐冰冷。 “我曾女扮男装入翰林院读了两年书,那段时候,师哥十分照顾我。”她有些不好意思,毕竟这对女子名声有损,父亲勒令她不准对任何人提起。 可是,又莫名的想在对方面前炫耀一番,顺便宣誓主权:“不过啊,现在我和师哥都快订亲了,确实应该改口。” “原来如此。”玉晴微微侧过身,之前哭过的泪痕未干,使她一双眼睛看上去更亮了。 许容浅不禁蹙了蹙眉,忽然发觉,对方只是瘦得有些脱形,实际并不丑。 月色下,还有几分病美人的风致,勾人怜惜。 想起青雀说过,师哥之前十分宠爱她,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 “总之,师哥就要与我订亲,再留着你送的东西,也不合适。”许容浅挽了下耳边的碎发,从袖子里取出一物,递过去:“喏,这个还给你!” 一只绣着小猪的香囊,带着浅淡沉香味,混杂着沈容浅身上淡雅的香粉味。 玉晴接过来,放在手心细细摩挲:“许小姐真以为,我会信你这套鬼话?” “这香囊,是你偷的吧。”她想要赌一把,赌裴宴归并非真喜欢许容浅。 那么自己就还有机会,利用一个女人的自尊和嫉妒心,想办法逃出生天。 第40章 雏凤 我便让你看看,你死了之后他会如…… “你真是可怜。”许容浅并不像外表看上去那般不食人间烟火, 在她内心,实则是个天真多情的女子。 从扮作男装进入翰林院,与裴宴归相识的第一天起, 就暗暗的倾心于他,并在他参加完科考,尚未放榜的前夜, 就换回女装向他表明心迹,不管他是否能够高中,此生都非他不嫁。 那一次,她明明穿上最漂亮的裙子, 化了最精致的妆容,到达约定的地方见面时,对方眼里却无任何惊艳之色。 只淡淡问了一句,是否也是看上他这张脸。 当时她真的被问懵了, 不懂他为何会提出这种怪问题, 亦不知该如何应对。 等到想好了答案, 对方已经毫不留情的离开了。 尽管那一次表白失败,可父亲早早答应过, 会让自己嫁给裴宴归,让她成为如母亲那般尊贵的女人。 她知道, 父亲已打算扶持他做下一任首辅。 后来,有两年多的时间他们未曾见面, 有一天, 父亲突然改了口风,告诉她裴宴归并非良配,希望自己再考虑一番,找一个真正可以托付终生的人。 她不知道中途发生了什么事, 放下自尊心,悄悄找来青雀一问,才知是曾经的武侯府小郡主找上门,用各种手段勾引了师哥,做了他的宠妾。 一个家族彻底倾覆,被打入贱籍的女子,怎能如此不要脸—— 作为首辅千金,自小在后宅长大,她自然知道男人一生不会只守着一个女人。 不同于一直听命于父亲的青雀,沈四小姐的出现,始终就像是一根刺,狠狠扎在她的心上。 即便父亲再三保证,永远不会再让沈四小姐出现在师哥面前,仍然不能安心。 她不奢求做未来夫君心中的唯一,却必须成为最重要的那个。 他们最初的相遇,明明那样美好,在翰林读书的那两年,亦是她此生最快乐的时光。 虽然每次都是一大群人在一起,读书作诗,习字画画,可他分明是留意过自己的。 如今,她只想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如沈四小姐所说,对其仍余情未了。 此时那双惑人的漂亮眼睛,正充满挑衅意味的看过来,像是病榻美人突然恢复了生机,带着几分安静的媚意。 玉晴歪头去贴向野猫柔软的背部,笑意嫣然,语气淡淡的回敬她:“我只是处境可怜,但许小姐你,是心里可怜。” “你胡说!”许容浅看向她手中的小猪香囊,不满道:“这个香囊,明明就是师哥主动送给我的,根本用不着偷。” “若是如此,许小姐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的跑来见我。”玉晴冷笑着打量她,神情不屑:“即便你靠着首辅之女的身份和哥哥订亲,他心里依然爱的是我。” “你们用卑鄙的手段将我困在这里又如何,他见不到我,就会用一生一世,来思念和缅怀我。” 花斑野猫突然‘喵呜’叫了一声,从她怀里跳了下去,跑去追墙角冒头的一只老鼠。 玉晴身上的衣服被湿发弄的近乎透明,露出单薄瘦削的肩膀,和一对金玉锦绣般的锁骨,瘦骨伶仃,却有种浑然天成的气度,表现得毫不退怯。 “才不会!”许容浅双手攥成拳头,眉心深锁着,恨恨道:“你等着,我一定能证明,师哥心里爱的人是我!” 说罢,她转身忿而离去,蓝莲花般的裙摆撒开,与这一方简陋的院落格格不入。 看着马车快速驶离,玉晴背靠着墙壁,缓缓滑着蹲下来。 目光显得有些迷茫,甚至不确定方才是真有人来过,还是自己太过无聊产生的幻想。 裴宴归要娶首辅之女,这件事自己不是早有预料么,现在即将成为事实,应该为他感到高兴才是。 忽然抬首看向天上月亮,清晖洒进眼睛里,柔柔的漾着波纹。 原来,世上任何人都不足以依靠。 眼前闪过白檀儿的脸,那些为爱痴狂的女子,这辈子除了一方窄小的院子,又能得到些什么呢。 即便是满腹诗书的许容浅,一样为个男人患得患失,占据全部的心神。 她暗暗发誓,此生绝不会为情所困。 脚边传来‘喵呜’一声,花斑猫抓了老鼠回来向她邀功,玉晴踢了踢它的肚子,嘟囔道:“真臭。” 一把拎起它的后颈,按进水池里给它彻底洗了个澡。 “你在这儿可要好好的,若有机会,我会再来看你的。”玉晴摸摸它的头,那对如绿宝石般耀目的圆眼睛回望她,仿若能听懂她说话。 玉晴温柔笑了笑:“以后,我带你去更大的天地抓老鼠。” 半夜,她搂着毛发半干的野猫睡觉,感觉它突然钻了出去,快到天亮时,她睁开眼,这家伙正好溜进来,嘴里还衔着一样东西。 本以为是老鼠,待它凑近了一看,却是一个木头雕刻的娃娃。 五官轮廓雕刻得栩栩如生,穿一身绣罗裙,与自己有八分相似,值得一提的是雕刻用的木头,乃只在凉州一带生长的巴木。 她心里几分欣喜,定是三姐姐将自己失踪的事情传信给母亲,所以凉州那边来人了。 “花花,谢谢你!”她嘉奖的摸摸它,透过小窗,见院子门口已经摆了食物,飞快的跑出去拎回来,让花斑猫先吃。 不知他们此刻人在哪里,玉晴将木娃娃收好,在房间里翻了个遍,都没有能作为信物的东西。 最后用瓦片割下自己一缕长发,放进昨儿许容浅带来的香囊里,让花斑猫衔着。 野猫儿愈发通灵性,立即原路跑了回去。 这一次,它快到中午时才回来,口中又衔了一把小小的玉梳。 一样是用西凉的巴木所制,蚊虫不侵,且每一个细齿之间的梳柄上,都缀了一颗小小的红宝石,十分精美。 倒是个有心的,她忽然生出几分好奇,不知对方是个怎样的人。 或许是一名聪慧的女子,又或许是个五大三粗,却心思细腻的男人。 三个月来,玉晴第一次梳头,望见那根裴宴归送的蝴蝶簪,思虑片刻,仍是选择插在了发髻上。 只要是还有用处的东西,她便不会主动丢弃,无论发簪,还是人。 许容浅没有让她失望,只等了两天便再次造访,这一次,身边还带了个会易容的丫鬟。 对方花了一个时辰的时间,在玉晴脸上涂涂画画,最后更与她交换了衣服,替她留在这一间破屋内。 离开时,玉晴已改换了另一副面貌,姿态柔顺的跟在许容浅身后,最后回望了一眼院子,情绪平淡无波。 花斑猫这时还没有回来,心里终是有些遗憾,来不及跟它告别了。 背靠在马车壁上,看着窗外风景,玉晴只觉过去这三个月,如一场梦幻泡影,虽然过得艰辛寂寞,却让她心性又沉稳了许多。 许容浅说话间透出几分得意:“不是说,师哥会一直记挂着你么,我便让你看看,你死了之后他会如何。” 话音未落,玉晴忽然嗅到一阵烧焦的味道,趴到窗户上回首望去,小院已经燃起熊熊大火,滚滚浓烟窜出去极高。 “刚才那个丫鬟。”玉晴冷眼看着她,却见对方露出愉悦的笑,俏皮道:“我可没那么狠毒,巧儿待会自己会回来的。” “出去后,许小姐打算怎么安置我。”玉晴垂眸,瞧见她精致裙摆上,绣的火红鸳鸯,针脚繁复细腻。 与那天晚上的清丽相较,今日她身上又多了许多艳色,许是婚事将近了,她精神头委实不错,十分能折腾。 “师哥终于离开渭城那鬼地方,正式调回京都了,今晚你陪我去参加他的接风宴。”许容浅今日心情好,亦是因为这件事。 可以不用每个月盼着他回京的几天,而是日日都能与他相见。 玉晴忍不住想,这场大火,会不会让那个给自己送娃娃、送梳子的人误会自己被烧死了。 还有花斑猫,没了人给它吃的,会不会饿死在这荒郊野岭。 许容浅没什么防备心,她便一直盯着车窗,暗自记下了沿路所有的风景。 “你放心,等我确定师哥心中根本没有你,便会跟父亲说,放你回凉州。”许容浅一直守着自己的优越感,不愿意用妒妇的姿态来面对她。 一旦那样,自己便输了。 她要赢,要风风光光,快快活活的嫁给师哥,从此心无芥蒂,与他做一对最幸福的神仙眷侣。 “为何要送我回凉州。”玉晴小心翼翼的试探,收在袖子里的手,握紧了那把小梳子。 许容浅神色突然变得有些复杂,犹豫片刻,才道:“半个月前,西凉小将军姬盛主动入京为质,表示只要陛下肯放了你,他便自愿被招安,从此效忠君王。” 姬盛这个名字,让她心头一凛。 当年给大嫂送亲,他还在王府住过一年,记忆中是个闷葫芦,与自己更是话都没说过一两句。 听说后来回到凉州,亦是风光无限,赫赫有名的人物。 他竟为了自己,心甘情愿留在天晟为质。 “所以说,不管此番许小姐来不来,我都是可以顺利出去的。”玉晴忽然觉得毛骨悚然,许家这对父女,竟是将她当作玩意儿一般逗弄。 许容浅见被她看破,索性也不再藏着掖着,直接道:“是我让父亲多拖了十天,这段时间,你便好好儿看看,师哥心里到底还有没有你。” 第41章 雏凤(双更) 若他知道我与别的男人私…… 火光渐渐远去, 马车很快驶出了山谷,来到平坦的林荫大道上。 若是猜得没错,这里应该距离京都不远, 否则许容浅无法在中午之前抵达,更别说,还要赶回去参加晚上的接风宴。 “等消息散开, 所有人都会以为你已经死了。”许容浅一生做过两件疯狂的事,第一件是女扮男装进入翰林读书,第二件就是让巧儿纵火,造成玉晴已被烧死的假象。 “就为了看看, 我死后裴宴归的反应?”玉晴觉得这对父女都不太正常,忽然之间,有些怀念破屋子里的花斑猫来。 “错,我是要让你看看。”许容浅坚定的反驳。 玉晴忽然觉得讽刺, 一国首辅, 本应以家国利益为先, 如今却利用手中权柄,行如此儿戏之事。 几十年来, 内阁形同虚设,全由首辅一人做主。 而许长清的政敌, 全部借由裴宴归的手,在平定渭城之乱的过程中除去了。 现在, 他已再无任何顾忌。 这段日子, 玉晴一直在想,为何高高在上的首辅大人要亲自下场对付自己,她想过很多种可能,最后还是将其归结于利益。 父亲在世时, 曾明确说过,许首辅与恒王之间有所勾连。 若裴宴归未曾骗自己,那么他与恒王结交便只是虚假的表象,实则正在暗中削减他的势力。 许长清之所以对自己那么嫌恶,是因为自己的存在,影响到裴宴归的行事决策了。 门下最得意的弟子开始变得不听话,为了一个女人,与自身所在的利益集团行为相悖,许长清自然是厌恶极了自己。 所以,他会同意许容浅的荒唐举措,去试探裴宴归,其中不止是以父亲的身份,更是作为一个政客。 老奸巨猾这四个字,已不足以形容此人,玉晴私以为,这老匹夫简直就是天晟国的蛀虫,自私自利到了极致。 “沈家妹妹千万别想着逃跑,否则下次落在父亲手里,只怕比这次凄惨百倍。”许容浅打量她易容之后,蜡黄干枯的脸,心里更加笃定:“你就在我身边好好看着,自己是怎样一点一滴被人遗忘,待看够了,我自会放你走。” 玉晴在心里骂了一句‘疯女人’,视线飘向窗外,不再和她多说一个字。 不远处,突然扬起一人高的尘土。 马儿发出尖啸,车子一阵颠簸,很快被十几个骑兵逼停围住。 “凉州姬盛,请许小姐下车说话。”年轻的嗓音,坚韧如凉州飒爽的风,语气里透出几分急切之意。 “姬将军有何事。”许容浅面色微变,看了玉晴一眼。 “在下方才见那边山谷中有火光,却碍于八卦阵不得入,见小姐的马车从里面驶出,想请问您一句,可有在谷中见过什么人。”姬盛盯着车帘子,起了疑心,打马往前走了一步。 “放肆,不得对大小姐无礼。”车夫忽然跳起,拦在马车前,制止他再往前靠近。 “小女刚才并未见到什么异常。”许容浅装作若无其事,应声道:“不知姬将军在怀疑什么?” 兵刃相击的一瞬,车夫已经被他反制住,姬盛去掀车帘,却在伸手的瞬间,被一道破空而来的箭弩生生逼退。 这一箭,带了十成力度,若不是他收得及时,只怕手骨都要被贯穿。 “姬将军这是在做什么。”随着一道寒凉得骇人的嗓音,沉沉煞气逼近眼前,气氛一瞬间冷凝成冰。 “师哥!”许容浅忽然掀开轿帘,跳了下来,来到裴宴归身边,惊喜道:“你怎么来了。” 姬盛趁着他们说话,再次去掀车帘,裴宴归却反应极快,抽出软剑卷起他的手臂。 “师哥,你别管他了。”许容浅忽然上前,一把掀开帘子:“这里面就只有我的贴身丫鬟巧儿,不知姬将军又是在找什么?” 玉晴骤然暴露于人前,想起自己此时的模样,大胆的抬头朝姬盛看去。 一张充满少年英气的脸,身姿颀长健硕,浑身皆透出野性与不羁,像是丛林中难以驯服的野豹。 目光射来时,严谨又疏狂,让玉晴立刻将小时候那点刻板印象,抹灭得一干二净。 这个傻子,都自身难保了,还这么横冲直撞。 她几乎已经确定,一直隐藏在这周遭,通过花花给自己送东西的人就是姬盛。 该怎么做,才能暗地里和他相认,并告诫他不要轻举妄动。 这孩子比自己年纪还小些,万不可因一时冲动,折在天晟这些贼人手里。 看到易容之后的玉晴,少年眼中闪过一丝绝望,方才那漫天火光又浮现眼前,禁不住怒从中来:“山谷骤然失火,许小姐真不知何人所为!” “姬盛,够了!”裴宴归挡在许容浅身前,眼神在玉晴身上停顿一瞬,随即,不悦的看向姬盛:“别忘了你的身份。” “若她有任何不测,我麾下十万大军即刻南下,踏平此地。”姬盛将剑插进土里,双眼发红,狠狠的赌咒。 马车再次驶远了,留他一人在山间小路上,怔忪不已。 好不容易有了她的线索,山谷一场大火,让他心又悬了起来。 凉州军从前就是沈家军,唯沈家是从,这是他们自小就刻在骨子里的规矩。 按辈分,自己当唤她一声小姑姑,可当沈家女眷逃亡凉州,父亲隐晦暗示自己求娶她时,心情竟是欢喜的。 他们这一支原是旁枝末族,靠着姑姑嫁给沈家大郎抬了身价,加之自己成人后在军中的表现,到现在,几乎能与大伯那一支平起平坐。 父亲让自己娶她,原是为了家族基业,他却没有那么多私心。 只知道,那是自己从小就想护着的人。 可最后,沈家所有女眷都来了凉州,唯独却没有她。 原只希望她能幸福就好,却终究天不遂人愿。 马车终于驶入京都城门,裴宴归不远不近的跟在旁边,护送了一路。 许容浅眼角眉梢都透出欢喜,看向玉晴时,已没了多少敌意:“你看见了吧,师哥对我有多好。” “嗯。”她淡漠的点点头,心里却一直在想姬晟。 当时那一刹那,对方眼中的绝望,深深刺痛了她。 凉州长大的孩子,大多性情耿直,没有中原人那些弯弯绕绕。 这一点,从他小时候就看得出来。 他本来好好儿的在凉州称王,却因为自己,来了这吃人不吐骨头的京都,若他真的误以为自己死了,还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许姐姐,你说过的,只要证明了我在表哥心里没有分量,就放我回凉州。”玉晴改换了一种策略,对许容浅态度多了几分亲近。 “是,我没必要硬留着你。”许容浅时不时从车窗往外看,嘴角挂着甜蜜的笑。 “那今晚的接风宴,姬盛也会去吧。”只要能找到机会,和他说上几句话就好。 自己和文王之间的婚约,那孩子只怕还不知道,得告诉他,让他们及时结成同盟。 在皇都还埋有许多沈家的旧人,这些人都可以帮他们。 现在陛下之所以对姬盛以礼相待,是因为他身后有凉州的十万大军,这股势力不可小觑,或许可借由这次机会,与文王联手,让京都来个翻天覆地。 “不知他会不会来。”许容浅突然看向她,觉得有些奇怪:“你问他做什么?” “既然裴宴归已是许姐姐的囊中物,那么,我对姬小将军上心一些,亦很正常。”玉晴装作羞涩模样,红着脸微微垂头。 “适才见了一面,你该不会就喜欢上姬盛了吧?”她并不十分相信这件事,且觉得有些荒唐。 玉晴坦荡回应她的目光,态度诚恳的道:“玉晴不像许姐姐,有那么多的选择,既然之前的已经不再可能,自然要赶紧物色下家,否则我一介孤女,又被首辅大人视为眼中钉,日后该怎样活下去呢。” “父亲那里,你别担心。”许容浅蹙了蹙眉,虽觉得她话中诡辩的成分居多,却一时找不到词语反驳。 “只要你从此不再与师兄有任何瓜葛。”其实,她通常对人都没有恶意,只是这次被感情冲昏了头,一意孤行,想要求一个结果。 “许姐姐大可放心。”玉晴殷切的望着她,又有些为难的摸了摸自己的脸,叹息道:“只是,方才姬将军见到我这副模样,似乎很是失望。” “你想与他相认?”许容浅心里生出了几分狐疑,想起父亲说得,此女天性狡诈,不由多加了几分提防。 “我只是想让他知道,沈玉晴并没有死,而且还心悦他很久了。”玉晴说着,一脸情真意切,双目盈盈看向许容浅:“许姐姐能帮帮我么?” 女人就是这样,之前还很不得对方消失。 可一旦发现她对自己全无威胁,甚至还移情别恋喜欢上另一个人,便很容易结成同盟。 “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许姐姐见笑了,你不是想要表哥一心一意对你么,若他知道我和别的男人有染,继而私奔,又该如何。” 许容浅此生就没听过这般直白不要脸的话,脸色一下子羞红了,语气结结巴巴道:“人家小将军为何要与你私奔,你还要脸不要了。” 玉晴微微一笑,继续睁着眼说瞎话:“虽然这一年表哥对我极是宠爱呵护,但日子毕竟不比凉州自由洒脱。” “若我与姬盛之间情投意合,一来可以不再打扰你们,二来表哥必定觉得我是水性杨花的女子,断绝了心思,以后一心一意对许姐姐好,岂不两全其美。” 第42章 雏凤 奴婢姿容浅薄,配不上小将军。…… 许容浅知道自己不该轻信别人, 可对方若与姬盛有所苟且,也能让自己再无后顾之忧。 一路无话,马车渐渐驶入宽巷, 风物突然变得清晰,玉晴脑中轰然一声,胸口处传来闷闷的钝疼。 沿着这条巷子再往前走一刻, 便是曾经的武侯府,里头所有的东西都被搬空,她眼睁睁看着那些人肆无忌惮的拿走原属于他们的东西,将父亲和哥哥们以性命搏来的尊荣狠狠踩在脚底。 马蹄声沉沉入耳, 她侧目一看,只见裴宴归一身黑衣骑装始终跟在马车近旁,面色肃重,透出几分感怀。 玉晴放下轿帘, 心绪止不住翻涌, 脑中尽是童年时在巷子里玩闹的画面。 当年的这里热闹极了, 有卖冰糖葫芦的小摊贩,串珠子的老伯伯, 还有各种糖水铺子,可方才一路看去, 竟已成一片荒芜。 武侯府被查封,也带走了整条巷子的生机和活力。 转出这条巷子, 不过几百米, 就到了首辅宅邸,裴宴归停在了大门口,没有打算跟着进去。 许容浅探出身子,对他甜甜一笑:“晚上的接风宴, 师哥可别迟到哦,到时候尝尝我亲手酿的好酒。” 裴宴归轻点了下头,转身打马离去。 玉晴没有再往外看,等马车停下,就跟着许容浅去到她的院子。 进去便闻到满室书香,玉晴自小不爱读书,对这股味道也不甚喜欢,留意到在靠窗的小案上放了一本《诗经》,不由驻足多看了两眼。 这是一个小套间,外面布置成书斋和茶室,穿过锦屏,便是她日常起居的闺房。 很少看见有女孩子的房间布置成这样的,陈设以古朴素净的风格为主,窗纱帐幔皆为青灰色。 这倒是跟裴宴归的喜好不谋而合,玉晴走到妆台前,终于看清了自己此刻模样。 难怪许容浅会对她越来越没有防备心,没人会在意丑成这样的一张脸。 “许姐姐想让我顶着这张脸到几时。”从小到大,玉晴都是顶着美人的名号,如今变成这副模样,心里十分不好受。 “别急,等你的死讯传开了,我看到师哥的反应,便替你恢复真容。”许容浅想起之前看到的那双眼睛,心里隐隐有些不快。 之前易容时,她特意让巧儿在眼睛周围多糊了一层,眼角也弄成半睁未睁的模样,就是为了遮盖其本来面目。 即便面部和身体都瘦脱了形,可她记得那一双眼睛,皎洁如月,惑人心神。 玉晴只得无语的叹息,换上许容浅给她准备的另一套丫鬟服。 房间里没有多余的遮蔽,她亦没有特意回避。 许容浅淡淡看了一眼,语气里几分羡慕:“都瘦成这样了,那里倒是没有小。” 玉晴一直对自己的排骨身材有自知之明,闻言,不由低头看了一眼。 才发现原来胸前的两个小馒头,不知何时,竟变得圆润饱满许多。 少女的身材发育起来,很是惊人,她自己亦吓了一跳,匆匆将衣服整理好。 “喏,你便躺那儿休息吧,一会儿有人送吃的来,你随便垫一点儿在肚子里。”许容浅一指摆在窗边的香妃塌,转身道:“我去给父亲回话了,你就在这儿,不许乱跑。” 说罢,她便离去了。 活脱脱一副天真不知事的千金小姐做派,好像全世界都要为她的爱情让路。 玉晴冷眼看她离去,仍旧坐在案前一动不动,她不习惯在陌生的地方睡觉,这房里的每一样摆设都让她不舒服。 尤其是那些书,绝大部分,她都在裴宴归房里看见过。 依照许容浅的说法,他们同窗两年,裴宴归竟完全没发现对方是女儿身。 再联想到许容浅的身材,确实也是平板一块,并非他所好。 忽然用力摇了摇头,将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赶了出去。 许容浅回来,看见案上纹丝未动的食盒,不悦道:“让你吃东西,怎么不吃呢,待会晚上饿晕了怎么办。” “许姐姐不必担心,我纵使还有一口气在,也会撑着看完表哥整场的反应。”她语气淡淡地回应,趴在案桌上,有些困倦的打了个呵欠。 许容浅见她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摇了摇头,自己拿起块芙蓉糕咬下一口。 “妹妹脾气这么任性,过去一定经常惹师哥生气吧。”印象中,裴宴归从来不会低头哄人。 当初青雀说他十分宠爱沈四小姐,自己原是不信的。 抛却脸不看,眼前女子脾性实在太让人捉摸不透,时而嘴甜如蜜,时而又冷淡。 “许姐姐若想知道我与表哥的过往,不如婚后再慢慢问他。”玉晴忽然觉得头晕脑胀,想去香妃榻上躺一会儿,刚站起身,就觉得眼前一阵发黑。 勉强站稳,就听见许容浅调侃的声音,“还真打算把自己饿晕过去不成。” 玉晴轻轻喘了口气,重新坐下,开始吃食盒里的东西。 她近来饭量愈小,只几口就有了饱腹感,放下筷子不再吃了。 正好,有丫鬟进来通传,外头宴席已开了多时,老爷叫了裴公子一起喝酒,让小姐自行过去呢。 许容浅对玉晴招了招手,带着她往外男所在的宴会厅行去。 “许姐姐别忘了,待会要让我与姬盛见面的。”玉晴拉了她一下,小心翼翼提醒。 许容浅本来心情还有些紧张,被她这一问,又莫名的放松下来。 既然无心于师哥,便不是自己的情敌了。 “本小姐从来说话算话。”她自小没有女伴,翰林那两年和一众男子称兄道弟,养成一副直爽的性子。 亦从未见过如玉晴这般弱柳扶风,善于诡辩的女孩子。 师哥怎么会喜欢上这样的女人呢,按照他怕麻烦的性子,理应避如蛇蝎都来不及才对。 原来在外男的会客厅里,有一道暗门,平时用做传菜用,进去后与大厅用一道屏风相隔。 今日传菜走的是正门,许容浅便带着玉晴悄悄躲在屏风后头,虽然相隔比较远,但也能听清楚他们正在说的话。 二人赶去的时机正好,觥筹交错之际,忽有一人进来向许长清禀报道:“山谷失火的原因已经查明,乃沈家四小姐不甚打翻了火烛,如今我们正在查验她的下落,可只怕凶多吉少。” 那人走上前,递上一个小小的木盒子:“灰火残迹中,奴才们找到这根金簪,乃沈四小姐日常佩戴之物。” 现场气氛有一瞬间凝滞,许长清打开木盒,看了眼便放在一旁,对裴宴归道:“与凉州的谈判是宴归你负责的,此事你怎么看。” 裴宴归目光落在金簪上,停顿了一瞬,语气沉定:“姬盛那里,臣会去解释,先稳住凉州要紧。” “解释个屁,你们这帮狗杂种,小爷这就送你们下地狱!”一道横冲直撞的嗓音闯入,随之,是桌椅被掀翻的一片狼籍之声。 侍卫们鱼贯而入,正要去抓姬盛,忽然前方又传来一道清润的嗓音:“姬将军是本王邀来的客人,纵有不是之处,也不必如此大动干戈吧。” 文王竟愿意给他出头…… 玉晴有些惊诧,隔着屏风,看不清那些人的表情,只从周祁慎的语气中,感觉到他心情正十分烦躁。 文王来了,在场所有人都要给他叩首,客套一番后,他在许长清的位置上落座,目光阴测测盯着裴宴归,讥嘲道:“裴台辅真是风流多情,如今有了新人,旧人便可入土为安了。” “裴某只知沈四小姐是凉州那边点名要的人,不知什么新人旧人的典故。”他微微低头,以示尊重,语气却是漫不经心。 文王心情躁郁,听他玩世不恭的语调,根本没把这当一回事,冷笑道:“好,好得很。” “清宴,你真不管四丫头死活了吗?”宋时初带着疑惑的眼光,重新审视起与自己交往多年的人,“即便她以前做法多有不对,可也不至于……” 其中玉晴最没想到的,是文王会来为自己撑腰。 或许他在意的,只是能否得到凉州那边的支持罢了。 假死过一次,有些事才看得更加分明。 果然,这世上最牢不可破关系,唯有利益同盟。 “姬将军想要女人,或可在天晟的贵女中再挑个,只要你中意,便是公主,我也去替你在陛下面前做说客。”裴宴归语声清浅,带着淡淡戏谑,无疑更加点燃了对方心中怒火。 玉晴十分担心姬盛,以为他会被激得失去理智,却在一阵长久的静默之后,听见他凌乱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她再等不得,看了许容浅一眼,转身往暗门追去。 一路小跑到院子里,终于瞥见前方一道健硕的身影,她急切唤道:“阿盛,你等等!” 这是童年时,自己对他的称呼,便是过了这么多年,对方在她心目中仍是个孩子。 只是当年闷葫芦一般的男孩,如今已长成为野性难驯的猎豹。 少年背影一震,停步转身,神色疏狂道:“你叫我什么?” 玉晴怕有人来,匆匆取出袖子里的娃娃,塞进他手里:“你还记得谷中那只花斑猫吗。” “按照辈分,你应叫我一声小姑姑。”她笑了下,一双眸子莹亮起来。 “小,四小姐——”他怔怔的看着她,似乎要从这张脸上辨认出几分昔日的影子。 眼中闪过欣喜,又有几分不确定:“你易容了?” “一点点。”她笑了笑,打趣他道:“怎么,你嫌弃我长得丑。” 他终于有些相信,同时在心里懊恼,上午在马车上,竟没有立刻认出对方。 “傻孩子,你别怕,小姑姑不会有事的。”玉晴左右看了看,踮起脚,凑近了道:“你即刻去见文王,就说我愿意履行与他约定的事,也希望他能遵守约定。” “四小姐和文王之间,有什么约定?”他只想立即带她离开这里,可刚一握住对方手腕,就有一队侍卫寻了过来。 裴宴归尾随其后,一身酒气,面色不善睨着姬盛:“小将军挑起事端,不尽快离去,反在这里调戏府中侍女。” 目光落在被抓住的那一截皓腕上,神色间透出几分讥嘲:“还是说你来天晟,本就是为了寻欢作乐。” 玉晴怕闹出事来,挣扎道:“奴婢姿容浅薄,配不上小将军。” 正好这时,许容浅也来了,玉晴立即抽出手,跑去跟在她身后。 裴宴归冷哼一声,转身离去了。 方才碰过她的手掌心,仍在微微发烫,姬盛在原地呆立良久,禁不住心中狂喜。 想起她方才的交待,决定先去找文王问清楚,那个约定到底是什么。 回到房中,许容浅心情不错,调侃她道:“你就这么迫不及待的上赶着找人家说话,也不先洗把脸。” “若许姐姐准许我洗去易容,便最好不过了。”玉晴萎靡不振的坐在香妃榻上,神情怅然。 方才的情形来看,两方敌对势力已经很明显了。 她唯一看不懂的,就是裴宴归,他现在到底怎么想的,难道真的甘愿为许长清的棋子。 不,以自己对他的了解,这绝不可能。 而且,还有另外一件事,让她心里产生了怀疑。 父亲和哥哥都是赫赫有名的武将,她自小也曾学过箭术,虽然不精,却能看明白很多路数。 那天夜里,因为她出格的作为,值夜的侍卫被一箭射死,随后尸体很快被人搬运走。 而今日上午,她隐约听见同样速度的一箭,擦着轿帘飞过,且伤着了姬盛的手背。 若这两箭是同一人射出……玉晴不禁摇了摇头,心中怎么会生出这么荒唐的念头。 许容浅看到了自己想要的,似乎真打算就此放过她。 唤了之前给自己易容的丫鬟巧儿进来,用药水给她一点一点清理干净。 玉晴这才感觉到皮肤能呼吸了,用清水洗完脸,再去照镜子。 镜中人消瘦不堪,脸色苍白,她自嘲的笑了笑,如果从现在开始好好吃饭,应该能补回来的吧。 第43章 雏凤 终是夺了他实权,贬为翰林院编修…… 感觉到对方视线几乎凝固在自己身上, 玉晴微微蹙眉道:“方才表哥的反应,许姐姐应该满意了。” 裴宴归岂止是不在意她死活,简直是将她忘得干干净净。 “总觉得太不真实了。”许容浅说出心中疑惑, 一边打量她素颜的模样。 消瘦的脸颊,衬得五官异常精致,若是薄施粉黛, 将肤色化得透亮些,也是个病弱美人胚子。 许容浅尤其不愿直视对方的眼睛,静时如一汪寒潭,嗔笑之间, 又如阴晴不定的月,有这么一瞬间,她觉得倘若自己是个男子,只怕也会被这么一双眼睛迷住。 “是啊, 表哥未免太过无情。”玉晴双手托腮, 撑在妆台上回首看她:“许姐姐不是和表哥一起读过书, 难道还不了解他的为人。” “这么说起来,的确极少见他表现出什么情绪。”许容浅一细想, 心情不禁有些郁闷。 即便是最近两人快订婚了,师哥也只是比之前多了几分耐心, 能安静听她说几句话罢了。 可就算这样,许容浅也已经十分满足, 漫漫人生路, 只要他愿意陪自己走下去,便是幸福的。 再往玉晴那边一看,发现她竟趴在梳妆台上睡着了。 这种全然不在意的态度,令她心情略微有点复杂。 竟然就已经找好了下家, 还要自己帮她跟姬小将军牵线搭桥。 如此看来,接下来的事倒显得没有必要了。 摇了摇头,还是决定先看一看,若真是无用功,能与师哥多相处一会儿也好。 半夜,玉晴睡得迷迷糊糊醒来,听见丫鬟在说话:“裴台辅喝多了,老爷留他过夜,方才奴婢去陶然居看了眼,屋里灯还亮着呢。” “正好,我去个给他送碗醒酒汤。”许容浅看了眼仍趴在桌上的玉晴,吩咐丫鬟把门锁好,便离去了。 待屋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她才坐直身子,揉了揉酸痛的肩膀。 见窗边没人值守,干脆撩起裙摆跳了出去。 太久没有呼吸过自由的空气了,夜里的风吹来花草的芬芳,清爽宜人,不自禁深深吸了口气,感受这难得的片刻自由。 比起躲躲藏藏,她选择光明正大的行走。 身着府里丫鬟的衣服,又是大小姐带回来的人,诺大的府邸,除了许长清俩父女,根本无人识得她的身份。 三个月被拘于狭小的院落,让她突然对这片空旷心生敬畏,走过了大片花园,忽然听见‘喵呜’一声。 她脚步骤然顿住,目光四下找寻,竟然看见了之前在山谷中陪伴她许久的花斑猫。 这绝非寻常,她心神一凛,低头跟着花斑猫往前行去。 越走路越荒凉,最后来到一片寂静的林子里,附近连灯笼都没有挂一个,显是少有人来。 “花花,是你吗?”她跑过去,将它抱了起来,凝视它墨绿色的眼睛。 花斑猫又叫了一声,钻进她怀里蹭了蹭,与此同时,一个强有力的臂膀忽然将她拥进怀里。 对方身上带着沉重的压迫感,几乎让她窒息。 “玉儿,玉儿……”男人一连叫了几声,身上每一寸紧绷的肌肉,都在微微发颤。 灯笼掉在地上,发出微弱的光,照见男人惊惧悸动的面庞。 如玉般雕琢而成的冷峻五官,此刻有些扭曲变形,大手从玉晴额上,慢慢抚摸下来,逐渐描摹她整张脸的轮廓。 “哥哥,花花原来是你送去的,你一直都知道我在那儿,是不是?”玉晴见花斑猫快被挤死了,将它往地上一扔,困惑的朝他看去。 裴宴归手里还攥着她的簪子,掌心被刺破,早已湿濡一片。 闻言,露出极压抑痛苦的表情:“是,我都知道。” “那天射死那名侍卫的人,也是你。”玉晴深深吸了口气,见他默认,抬手就狠狠打了他一巴掌。 裴宴归眼睛红了,轻握住她的手,想起那天晚上看到的画面,一瞬间心境又如死了一般。 “玉儿。”他轻轻唤道,朝她虔诚的跪了下去。 漆眸中深深浅浅的情愫,汇聚成涓涓细流,清浅得一目了然。 经历了这三个月的痛苦,哪怕此时她要自己将心剖出来给她看,亦不会不从。 “原谅我……”他喉中轻微的哽咽,攥住她的裙摆,卑微得像是一只摇尾乞怜的狗。 此前从未想过,自己有天会被逼成这副模样。 三个月来,毫无章法的打探她的下落,最后甚至利用了许容浅…… “好啊,以后你给我做牛做马,我就原谅你。”玉晴踢了踢他的膝盖,神情娇矜,瘦弱的身子在夜色中愈发弱不禁风。 只是不知道,自己要许长清的命,他会不会给。 裴宴归站起身,忽略膝盖处传来的痛意,将人轻轻揽进怀里:“臣悉听尊便。” 不远处,突然传来什么东西掉地的闷响。 玉晴循声看去,只听见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裴宴归捡起地上的灯笼,牵着她往前走了几步,才看见躲在树后面的许容浅。 对方面色苍白如鬼魅,正一脸幽怨的看过来。 这真是一次极其失败的体验,她忽然自嘲的笑了,怔怔看着他道:“原来师哥并非性子冷淡,只是,心思从未在容浅身上。” 她不是傻子,真正的试探,其实设在接风宴之后。 即便他在人前可以假装,但独处的时候,必定会露出破绽。 却没想到,是最不愿看见的一种结果,他们两个连半点情面也未给自己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许姐姐,你别误会——”玉晴本能的挣脱,手却被握得紧紧的,耳畔传来沉定的嗓音:“如今十万大军压境,我看谁还敢伤你。” “十万大军……呵,师哥可知,她又勾搭上了姬盛。”许容浅失去理智,叫嚣着,指着玉晴骂道:“你不是说,要和姬盛私奔吗,现在又在师哥面前装什么!” 玉晴抬头看他一眼,怔怔道:“我想跟姬盛回凉州去,不行吗。” 只是用词有些不恰当,私奔一词,纯粹用来哄哄她罢了。 “不行。”他断然拒绝,漆眸如星,认真道:“若不是因为姬盛横插一脚,上午在路途中,我便会带你走。” 身份文书已经拟好,那把火一烧,世上再无沈玉晴此人。 可是,偏偏她与姬盛已经相认,那人年少轻狂,行事难以预料。 若他将玉儿还活着的事宣扬出去,一切努力都前功尽弃。 “我要将此事告诉爹爹,你这个妖女,到底用了什么心机手段……”她满心失望,甚至宁愿裴宴归是个冷血的恶魔,都不愿看见,他在另外一个女人面前卑微下跪的模样。 许容浅正要跑出去叫人,突然被人点了昏睡穴,身子软软的倒下去。 “大人,已经安排好了,随时都可以带玉姑娘走。”熟悉的嗓音传来,玉晴定睛一看,竟是焉寒。 “玉儿,只能委屈你暂且用另一个身份,等来日……”将那句大逆不道的话咽下,他勾了勾唇,将人打横抱了起来,柔声道:“我这便带你回家。” · 夜的静谧和室内严谨的气氛形成对比,烛火掩映下,木盒中的蝴蝶金簪熠熠生辉。 她喜欢蝴蝶,自己就把满花园的蝴蝶抓起来,放进瓶子里送给她,结果那些蝴蝶全死了,她也受到姨母训斥,不开心了好一阵。 从那时候起,他便想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都给她。 桌上放着薄薄的一封奏章,他拿起来放进袖中,出门去见了司礼监太监王嫱。 周叙一直守在书房外,见他出来,忍不住又劝了一句:“ 大人这么做,无疑也把自己逼上绝路。” “绝处方可逢生。”裴宴归再无任何犹豫,踏上轿辇,带着他苦心搜集到的证据朝宫门而去。 玉儿,我会给你想要的。 作为条件,你可要乖乖留在原地等我。 到了宫里,他将这封密信交给王嫱,继而又由他带着去拜见了帝王。 帝王的猜忌,是世间最为可怕的东西。 一夜之间,大厦将倾。 “许长清这条老狗竟敢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早朝之前,黄帝便先看见了裴宴归呈上来的密信,当即怒火中烧:“他们难道没有看到太子的前车之鉴,如此私相勾结,眼里可还有朕!” “陛下,臣实际上还有一事,只是苦于没有证据,不敢妄言。”裴宴归跪下去的时候,左腿有一瞬间的僵硬,咬牙弯了下去,磕在冰冷的大理石砖上。 随之,眼中闪过一丝狠戾:“那日臣奉命提审昆殇,结果中了他的暗算,当时便觉得奇怪,他身上缠着的锁链为何会突然松了。” 他抬首,故意露出软弱的一面,向帝王禀告:“臣死不足惜,但那在暗处做手脚,放走昆殇之人其心可诛。” 刑部侍郎是许长清的得意门生,且没有首辅大人的授意,谁又敢在昆殇身上做手脚。 “陛下,臣识人不清,差点铸成弥天大错,请陛下革除臣台辅之职,贬为庶人。” 晨光熹微时,文武百官便在宫门前排好两条队伍,等待上朝。 许长清站在队伍最前列,昨夜喝多了酒,前一刻才被人叫醒,当听说裴宴归半夜曾进宫面圣,不由心生不快。 却不知,京都马上就要变天了。 从这一刻开始,天晟不再是他的天下,甚至没有等到他踏入长信宫,侍卫便将他擒住,直接拖入了诏狱。 倒霉的还有恒王。 昨天夜里,十几名文官弹劾他贪污腐化,操控内阁,以权谋私的折子就已经拟好,许长清刚被抓,趁内阁一团散沙之际,这些文官便在朝堂上大肆陈述其这些年的腐败之处。 帝王一怒之下,宣布内阁解散,大小事务全部交给司礼监做主。 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一日之内全部瓦解,裴宴归呈上去的那份名单,一人不漏全部重刑。 帝王恨毒了有人在他跟前弄鬼,反正也不是第一次杀自己的骨头,将恒王和许长清收押,命他们写认罪书,秋后处斩。 最后画到裴宴归的名字,帝王略一沉吟,夺了他手中实权,终是给了个翰林院编修的名号,允他继续在朝为官。 第44章 雏凤 金丝雀飞走了…… 搜集了三个月的证据, 为了将内阁与文王之间所有的勾连完整呈现出来,裴宴归必定无法独善其身。 接下来,便是一条更为艰难的路。 交接事务繁重, 直到迁宅那日,他才有空去看一眼心上人。 周叙已将所有行李打包收拾好,先一步送去新宅, 按规制,那边面积会小很多,许多用不上的东西就干脆丢弃了。 恒王倒台后,双胞胎姐妹也被送走, 他身边也再不会有乱七八糟的女人惹她不快。 今儿搬迁是大事,裴宴归担心她一个人会不安,便提前一步回来接她。 只见大门口除了自己安排的马车外,还有一辆金顶华盖的马车, 是皇家才有的规制。 心里忽然浮现几分怪异的感觉, 待走到门口, 全身不由一僵。 周祈慎给她殷勤的撑着伞,与她一道从里面走出, 两人身体挨得极近。 在他们身后,还跟着沈家的旧奴姚叔。 他呼吸一乱, 随即强迫自己镇静下来,不被扰乱了心智。 可这副场面实在太过刺眼, 他走上前, 想将人拉到自己身边来。 文王身旁的侍卫上前将他挡开,训斥道:“大胆,竟敢对殿下无礼!” 相隔几步的距离,裴宴归静静看着自己自己爱了许久的人。 美人如花隔云端, 见到他,美眸中无甚牵念,甚至都没有一丝不安。 这几天他忙于交接,一直没有回来看她,亦是因为心虚。 这件事终究是自己没有做好,害她吃了这许久的苦,以她的脾性,会责怨自己也是应该的。 “玉儿,不要闹了,之前的事都是我不对。”裴宴归朝她伸出手去,眼神中已有几分受伤。 “大人还是不要乱认人的好。”玉晴眸光流转,抬头迎向他探寻的目光,笑容甜美可人:“沈玉晴已经死了,妾身现在可是王府的人。” 轻薄浅笑的话语,瘦弱到不盈一握的腰身,垂散在腰际的乌发随风微荡,一样样都让他无比熟悉…… 她就像一只无心无情的妖精,幽瞳深幽,散落着碎玉般的流光,让人看不透彻。 “你竟要跟随文王。”裴宴归纵使再痴傻,也已看出了端倪。 沈家与文王本就是一体,这一点,从来未曾变过。 不管是姚叔,安娘,还是她,从来都是心心念念要让文王登位。 为此,她可以对安娘私自传递消息视而不见,甚至因为处置了一个奸细,与他置气数日。 “表哥何必如此惊讶。”玉晴将额前一缕碎发拨到耳后,语气淡淡的道:“此前你不是问过我,为何要回来找你。” “玉晴习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表哥如今只是区区一名编修,连一间大宅子都住不起,又凭什么要求我留下呢?”她笑了起来,薄施脂粉的脸美得惑人,语声悦耳,像是在说笑话给他听:“哥哥若真心疼我,就该放我走才是。” 裴宴归心点点冷却,看着眼前女子,忽然间,仿佛就不认识了。 三年前,自己就该认清她是个怎样的女人。 可他究竟是有多蠢…… “过去的一年,你可有一刻是真心待我。”他最后卑微的问了一句,整个人几乎低到了尘埃里,甚至毫无自尊的在心里祈求,这一刻她能够回心转意。 玉晴轻轻挽上文王的手臂,浅笑嫣然,话里几分漫不经心的调侃:“怎么没有真心待你呢。” “原以为表哥能青云直上,哪知跌落得这样快,原先有多么真心,现在就有多么寒心呀。” 这张小嘴,过去说过那么多甜蜜动人的话语,现在无情起来,又是这么的让人厌憎。 哪怕她矢口否认,都好过像这般不加掩饰的说出,自始至终对自己都只有利用的心思。 说完,她便扶着文王的手上了马车。 随着马车驶动,风送来文王轻飘飘一句:“金丝雀飞走了……” 是么,飞走了…… 四季如春的京都,也会有这样阴雨泠泠的时候,裴宴归身形动了动,袖中的金簪忽然掉地,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他看了眼,直接抬脚踩在上面走了出去。 · 玉晴搬进王府,实则并非因为周祈慎,而是姬盛住在这里。 和裴宴归之间,既然注定没有结果,不如快刀斩乱麻。 如今唯一能帮沈家翻案的人,唯有文王,且他不知从哪儿寻来一个鹤发童颜的仙长,教帝王长生之术。 这一回,天晟是真的要变天了。 三个月后,帝王从一次风寒中卧床不起,只能将朝政大事交给自己唯一的儿子。 当他发现这个曾经最默默无闻的皇子,如今不仅令司礼监对其言听计从,更得到了凉州小将军姬盛的鼎力支持,已经无力回天了。 他无法再狠下心来除掉自己最后的血脉,且在日积月累中,也被仙师进献的丹药掏空了身体。 仙师说,他本是神仙下凡历劫而来,总有一天要回归天宫去。 这天晚上,他突然福至心灵,觉得自己成仙的日子就要到了,且耳边一直飘荡着隐隐的仙月之声,循着乐声,他赤脚走上了城楼。 依稀记得这里曾有人跳下去过,是了,是当年的太子妃,口口声声呐喊自己冤枉了他们,最后跳下去摔成了一滩血肉。 呵,这些久远的记忆,差一点他就忘了。 忽然仙乐声停,女子清清冷冷的嗓音传来:“轮到你了。” 帝王苍老佝偻的身形一怔,忽然眼前一花,只觉城楼之下密密麻麻,尽是人影,像是有大军压境。 “那个孽畜,他又做了什么!”他是老,但不昏聩,这些日子周祈慎暗地里做的那些事,放在以前,足够自己赐死他一百次。 其实他何必那么急呢,自己只剩下了这一个儿子,且仙长说,他马上就要归位了,这天下不马上就是他的。 而眼前这个女子又是谁…… 他转过脸去,认认真真打亮起近旁这个身形娇小,穿一身绯色长裙的女子。 这张脸,真是年轻啊,记忆中有张幼嫩脸孔,五官与她的渐渐重叠。 可能是仙丹发挥了作用,他突然清楚的记起十年前发生的那件事。 ”是你,是你……”他喃喃道,上前一步想要抓住玉晴,却被她身后的侍卫狠狠一推,侧腰撞击在冰冷坚硬的城墙上。 “大胆,你们这些乱臣贼子!”他想起来了,这是沈家人,是和周祈慎那个孽障串通一气来夺位的。 玉晴居高临下睥睨着他,将手里的一封折子展开来,语调清和的念给他听:“朕昏聩无能,在位十五载,未能励精图治,使国泰民安,反而诬陷忠武将军及两位少将军通敌卖国,并残杀太子夫妇,使天下良臣义士寒心,此罪一;许长清等奸吝小人,实为天晟国最大蛀虫,朕纵容恒王与其狼狈为奸,使全国上下贪污腐化,民不聊生,此罪二。” 玉晴合上奏折,往前走了一步,凝视他浑浊的双目,微微笑了一下:“朕无德无能,唯以死,谢天下。” “你这个妖女,朕乃仙人转世,待朕归位,要让你们都下十八层地狱!”帝王被她这副大不敬的样子气得发抖,刚刚抬手想要打她,便见来指引自己归位的仙长出现在她身后。 “仙,仙长,速速替朕收拾这名妖女——”他指着玉晴,手指尖都在哆嗦。 “陛下,老奴只是文王殿下身边一马夫,绝不敢自称仙长。”在宫里装神弄鬼了三个月的老道朝玉晴跪下,态度极是恭敬:“殿下说,让老奴来送陛下登仙就好,场面污浊,莫惊着郡主了。” “污浊……”玉晴想起长姐的死,心中窒息,冷笑的道:“推下去,我要亲眼看着他死!” 城楼下,是姬盛领着凉州来的十万大军,她现在就要用昏君的血,来祭奠那些枉死将士们的英魂! 随着那丑陋不堪的明黄色身躯从城楼上纵深掉下,底下凉州将士们同时摇旗呐喊:“誓死效忠郡主!” “誓死效忠郡主,追随郡主!” “郡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姬盛开头,看向城墙上那朵盛放的绯色玫瑰,止不住心情激荡。 与此同时,在角落里,另有一行人看着这令人震惊的一幕。 周叙看了眼一旁沉默许久的裴宴归,宽慰道:“小勉的消息不会有误,听说文王殿下的确想过要求取玉……郡主,但是被拒绝了,如今他正准备迎娶姬盛将军的姐姐,姬柔。” 正以为,对方是因为对大人念念不忘,才会拒绝文王,便见姬盛一身戎装走上城楼,意气风发的跪在已恢复尊荣的玉晴郡主面前。 当着十万凉州将士,他满脸深情的拾起她的右手,放在唇上轻吻。 随后,两人相携站在城楼上,受大军欢呼朝拜。 “飞走了么……”裴宴归神色阴蛰,嘴角艰难的牵扯,露出个阴寒诡谲的笑。 看来,过去真是他太心慈手软了。 既然是金丝雀,就该牢牢在笼子里关着,或者干脆残忍的折其双翅。 养鸟这件事,他还是少了些许经验。 第45章 雏凤 杀了多可惜啊,应该留着慢慢折磨…… 新帝登基三个月后, 文王改国号为希,赐封姬盛为凉州王,赐良宅美女, 允他在京都常住。 只是关于凉州王与玉晴郡主的婚事,迟迟未能定下来。 玉晴提起过几次,想回凉州去, 但都被陛下以各种借口挽留在京。 姬晟便也陪着她留下,帮着打理重建武侯府的一系列事宜。 这一日,天气晴好,诸事皆宜。 玉晴这些日子都住在念锦家中, 行动十分松散惫懒,成日除了睡觉,就是躺在院子里的躺椅上发呆。 念锦自从摆明了终身不嫁的态度后,便带着一众丫鬟婆子辟府另居, 如今日子过得别提有多惬意。 “其实我知道你怎么想的。”女子一身大红色撒花绣芙蓉花长裙, 身材丰腴, 妆发皆是一丝不苟,坐在秋千上打量在院子里躺尸的玉晴。 能与她再度重逢, 一起愉快的玩耍,简直是人生第一大乐事。 可这个每天只草草洗脸了事, 挑了自己旧衣随便套上,甚至连头发都懒于梳理, 只用一根木簪随意挽起的少女, 真的是昔日好友吗。 念锦一边捡着青花瓷盘里的葡萄吃,一边慢条斯理说道:“你这就是情感障碍。” 玉晴忍不住蹙眉,不知她又从哪儿学到这些新词儿,简直把人听懵。 “你出事的这几年, 我曾经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好几个月,后来大哥不知从哪儿找来个西洋大夫,他跟我说了半天话后,就诊断出这么个词儿。” “意思就是,不管遇见多么好的人,这辈子都不可能动心,亦感觉不到这份情谊对自己有多重要。”念锦突然心疼的叹息,道:“因为我们此生所有的感情,都埋葬在了年幼时,静安殿生不如死的那些日子。” 换句话说,从那时起,她们的心就已经死了。 否则,那么小的孩子,又该怎样顺理成章的让自己告别那场噩梦。 玉晴沉默良久,突然想起裴宴归曾经对自己说过的那些情话。 他会关心自己的身体,每天抽空逼自己吃饭,给她银子花,交待府里的人,不许称呼她为姨娘,而要叫主子…… “情谊,很珍贵?”她不由喃喃自语,双手抱膝蹲坐在躺椅上,将头深深埋了下去,良久,发出微弱的声响: “我情愿一个人孤独终老。” “傻丫头,你和我不一样。”念锦抓住她的头发,迫使她抬起头来,目光强而有力的看过去:“至少,你可以生孩子。” 念锦说出这句话,自己都未觉得有什么,却见玉晴怔怔的,一副要哭出来的可怜模样,卷起食指弹下她的脑门:“我虽然不能自己生,但正准备收养一个呢。” “是么?”玉晴闻言,又生生将眼泪憋了回去,声音哑哑的道:“不过,我一点也不喜欢孩子。” 突然想起了什么,赶紧补充一句:“除了我家蹊儿。” 念锦打量她蓬头垢面的模样,笑着往她嘴里塞了一颗葡萄,眼神瞟向院子外面的小路,笑意里色气满满:“依我看,你家姬小将军就不错,看着就很有父爱的样子。” “胡说什么呢,他自己都还是个孩子。”玉晴白了他一眼,站起来往外走去。 晴白的日头下,照见少年脸上的每一根细绒毛,皮肤细腻得如瓷器一般,头发用玉冠高高束起,浅褐色的眼睛里透出与生俱来的桀骜不驯。 “四小姐,今日还不打算回王府住么?”姬盛不满的看向玉晴,英挺的眉心微微蹙着:“我明日便要随王军南下平乱,至少今天晚上,要和我一起吃顿饭吧。” 十五岁的少年正是处于男孩与男人模糊的交接,纵使在军中如何沉稳及一呼百应,面对自己喜欢的人时,总是多了几分稚嫩之气。 玉晴觉得有些好笑,见他额心都皱成了一个川字,用手指轻轻给他按平,道:“小小年纪就这么喜欢皱眉,长大会变成不受欢迎的老头子哦。” “我早不是小孩了。”姬盛神情不快,却因为额上那一点柔软温凉的触感愣了片刻,转而笑道:“玉儿,你忘了吗,陛下已经默许你嫁给我。” 忽然转换的称呼,让她心里有些不适应。 “那只是他用来稳定政局的手段。”玉晴收回手,面色变得有一些凝重:“所以你要尽快回到凉州封地去,留在这里,我总是不放心。” “我不会抛下你。”他绝不会独自回凉州的,除非带着她一起。 玉晴轻轻一笑,点头道:“等你这次平定了叛乱,我便跟你回凉州。” 一个月前,三姐姐便已动身去了凉州,她也很想念母亲和嫂嫂们。 ”玉儿,你放心,我一定大胜而归!”姬盛眉目张扬,带着志在必得的笑意,轻轻握住她的手:“然后,我便去向老夫人提亲。” “你,你还真是个孩子。”玉晴莞尔一笑,不知为何,面对姬盛时,心情总要比寻常放松许多。 许是因为童年时的记忆,让她毫不设防。 可真要她嫁给眼前少年,又觉得太过儿戏了。 “我之前,我——”玉晴盯着他浅褐色的眸子,认认真真解释道:“我之前委身过旁人,算不得什么好的成亲对象,此生也不打算再嫁了。” 听她提起从前的男人,姬盛更加执拗起来,面色不善道:“这趟南下,我若遇见他,必不会心慈手软。” 少年轻狂的话语,令玉晴不由摇了摇头,耐心劝慰道:“他既然敢举反旗,必是谋划了许久,你千万要当心。” 末了,又有些沮丧:“是我过去看错了他,没料到,他还有这一招后手。” 这两年,一直有股势力在暗中收拢南北义军,将他们联合起来,两个月前,这股势力的源头才暴露出来,竟然是他…… “阿盛,你这次只是辅助王军,若是看情势不妙,即刻回凉州去,保全自己才最重要!”玉晴心中十分不安,总觉得这次战事不会太顺利。 少年听她如此关心自己,眉眼适才化开,如一汪春水,柔柔漾起波澜:“玉儿放心,若情势不对,大伯也会带兵前来增援,让叛军无一丝一毫进犯的机会。” “嗯。”她心下稍安,抬头,触目是少年面上款款的深情。 耳畔传来他轻柔的嗓音:“姬盛此生绝不会让任何人进犯京都,因为,这里有你。” “小将军既然来了,便在我这儿用晚膳吧。”念锦缓缓走来,笑着斜倚在门栏上,目光在她二人之间左右逡巡。 末了,露出会心一笑:“当初我们看的折子戏里怎么演来着,将军出征之前,通常都要与未婚妻一夜温存,说不定回来的时候,儿子都呱呱坠地了呢。” “你这丫头,疯了不成!”玉晴去打她,看了眼旁边臊得满脸通红的姬盛,忍不住骂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念锦笑得花枝乱颤,一边对姬盛道:“不如,小将军今晚在我这儿留宿吧。” “我,我先走了,玉儿,你等着我。”少年哪里经得住这阵仗,窘迫的转身离去。 ”你干嘛欺负他。”玉晴看着少年背影,有些担心。 这场仗并不好打,裴宴归暗地里筹谋了这么久,且连自己都瞒着,就为了给天晟皇室重重的一击。 现在的江山,已经被凉州分了一杯羹,若再让裴宴归乘虚而入,那么受到重创的,实则是凉州。 “别想了,一切都是命。”念锦闲散一笑,拉着她的手:“这天下姓周,姓姬,或是姓裴,与我们这些妇孺又有何干。” “念锦,若万一王军落败了,他会做皇帝吗?”玉晴目色有些茫然,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些什么不可预料之事。 她很喜欢现在平静的生活,每天只要盯着周蹊读书,自在富足,亦无人来打扰。 念锦笑了笑,看着她不说话。 那笑里包含了一切,包括相识十几年来对她的了解。 一切都留在不言中。 晚上,两人喝了些小酒,微醺的躺在院子里看星星,这时一个胖乎乎的奶团子蹒跚着跑来,奶声奶气的唤道:“小姑姑,锦姑姑。” 六岁的周蹊机灵可爱,已然成了两人的小跟班,白天他要上课还好,晚上则恨不得时时刻刻粘着玉晴。 “蹊儿白天有没有乖乖听夫子的话呀。”玉晴一把抱起他,贴了贴额头,见他乖巧的点头,又问道:“宫里的晚膳好不好吃。” “没有锦姑姑家里的饭好吃,蹊儿晚上都没吃饱。”小家伙撒起娇来,大眼睛眨吧眨呀,弄得玉晴心都化了。 念锦赶紧拍手叫了人来,吩咐道:“还不去做几道小王爷爱吃的点心。” 忍不住又捏了捏他的脸,笑眯眯的说:“小王爷就把锦姑姑这儿,当成第二个家好不好。” “嗯!”奶团子重重点了下头,憨态可掬,伸手要去够念锦的脖子。 她心上一热,将小肉团接过来好一顿揉搓,扭头看向玉晴:“若是当初被你抛弃的那位爷,真的攻上京都,你就把小王爷藏在我这儿。” “那我呢?”玉晴脸垮下来,可怜巴巴看着他们。 念锦揉揉周蹊的头,对她翻了一记白眼:“反正他不会杀你。” “难说。” “杀了多可惜呀,应该留着慢慢折磨。”念锦说着,轻轻叹了口气,面露同情之色:“我若是你,离开时就不会说那些狠话,一点儿后路都不给自己留。” 第46章 雏凤 郡主真是容易自作多情。…… 那日一语成谶, 一个月后,玉晴应召入宫,将周蹊正式托付给了念锦。 从战报上看, 凉州将士们打得十分拼命,只是最后不幸败了,所以她更加担心姬盛。 他年轻气盛, 又死脑筋,不知道在这誓死保卫个什么劲,打不赢就应尽快撤回凉州去啊! 落得如今下落不明,让人心一直悬着。 她在宫里成日提心吊胆, 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且还要面对周祈慎那张令人恶心的脸。 如今他已是天子,自然不能再像从前那样, 随便对他甩脸子, 只是这段时间发现, 他对自己容忍度还比较高,只要她不离开皇宫, 倒也随便她怎么闹。 三天前,叛军已经将京都团团围住, 却不知为何,没有立即攻进来, 大军驻扎在京郊, 时不时练练兵震慑一番。 陛下名曰请她进宫小住,其实,就是扣着她,用作威胁叛军的筹码。 裴宴归还能有多在乎自己呢, 玉晴一边看战报,一边自嘲的想,陛下真是太看得起她了。 这时周祈慎走了过来,坐在离她不远的椅子上,目色深沉的打量着她。 “玉晴参见陛下。”她放下手里的册子,起身跟他行礼,抬眼便对上一双极富侵略性的眸子。 今日的陛下,与寻常十分不同。 明黄色的衣摆撩开,他双腿微分,手肘撑在膝盖上,双手交握抵在下颔处,冷冷审视着她:“郡主准备一下,今晚便侍寝吧。” “侍寝?”玉晴不由讶异,见他站起身朝自己走来,一步步往后退去:“陛下是不是弄错了,玉晴又不是您的嫔妃。” 兰蕙殿中燃着浅淡的茉莉香,一应布置摆设都是依据她从前的喜好,极尽华丽精致,玉晴一直都有些不安,周祈慎是不是对自己过于优待了。 如今乍一听他说要让自己侍寝,又觉得自己真傻,竟未能看出他的意图。 可是他既已得到凉州的支持,继而登上皇位,又为什么还要执着于得到自己。 周祁慎从袖中拿出一纸婚书,甩在桌上,似笑非笑看着她:“郡主也该履行对朕的承诺了。” “可是你——”玉晴将婚书拿起来,赫然发现,这竟是原件,不知他用什么手段弄来。 “后位至今,都为郡主空着。”他整个人变得有几分歇斯底里,往前走了几步,死死抓住她的手:“他不是很厉害么,我就让他尝尝,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被毁掉,是什么滋味!” 玉晴挣扎之际,失手打翻了香炉,手上被烫到,迅速红肿起泡,疼得眼泪都出来了。 “我若下地狱,一定拉着郡主陪葬。”周祈慎不顾她手伤了,倾身过去,忽然含住了她的唇,用力的咬下去。 玉晴痛到不能呼吸,浑身血液冲上头顶,唇被他反复碾咬,很快就红肿了。 “啊——”周祈慎被她反咬了一口,吃痛得将她一把推倒在地上,冷冷道:“你不是很会讨男人欢心吗,这几日,你便好好想想,该怎么哄朕开心。” 等周祈慎走后,玉晴呆呆坐在地上,完全反应不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 脑子里全是与那个人相似的一张脸,此情此景,又与六岁那年的噩梦重合。 这次没有念锦,只有她一个人。 皇宫,真的好可怕…… 父亲,您快来,救救女儿吧。 谁能救救她们…… 她浑身瑟缩成一团,直到王嫱寻过来,将她扶起,心疼道:“小郡主,您别担心,晚上老奴会助您蒙混过去的。” “杀了他,我要杀了他——”玉晴喃喃道,逐渐找回视线的焦点,见王嫱递过来一把匕首,毫不犹豫的接了过来。 “小郡主,慎言。”王嫱见她镇静下来,稍微放下了心,扶着她小心坐好,又喊小太监拿药箱来,给她手烫伤的地方上了药。 “晚上,老奴会在寝殿的香炉内撒上药粉,陛下很快就会昏睡过去,届时该怎么办,全凭您自个儿做决定。 这是让她,弑君…… 玉晴抬眼看向王嫱,目光惨淡,将匕首握至胸前,轻声道:“掌印大人如今,也成了那人的马前卒了。” 王嫱一惊,赶忙跪在地上,朝她恭恭敬敬咳了几个头:“郡主此言,真是让老奴无地自容。” 说罢,他便要去抢那把匕首,一边激动的道:“是老奴黑了心肝,此等脏污之事,怎能让郡主您来做。” 玉晴却将匕首仔细收了起来,冷笑一声:“周祈慎一条命,又值得了什么……” 诺大的静安殿,她困在里面整整一个月,叫天天不应,每个晚上都是噩梦围绕,清醒以后就是身体无止尽的疼痛。 那种如骨附蛆的感觉,缠着她好久好久,刚刚周祈慎所为,又令她将其中每一个细节重新想起。 他竟敢让自己,侍寝…… 玉晴跌跌撞撞的去了天子寝殿,脑中乱做一团麻,一时怔怔望着手里的匕首,想不起自己是来做什么的。 直到夜幕低垂,房里燃起了香,王嫱过来告诉她,今晚陛下不会过来了。 “陛下临时去了姬贵妃处。” 玉晴心神更加不宁,姬贵妃,是姬盛的姐姐姬柔。 心里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她突然起身往外奔去。 姬柔的寝殿隔得不远,她进去的时候太急,不慎摔了一跤,紧接着爬起来进去内殿,就看见不远处,一道明黄色身影倒在血泊里。 她只看了一眼,便抬脚迈了过去。 “柔姐姐,你在哪儿!”玉晴独自穿过宫廊,大声喊道。 姬盛如今生死未卜,她应该保护好他的家人才是。 然而诺大的富安殿里没有一个侍女,她又大喊了几声,始终没有任何回音。 “不要,不要伤害她……”她萎顿在地上,眼中忽然浮现出一丝绝望。 脑中又开始被那些不堪的画面占据,男人脱光她的衣服,一件一件扔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念锦忽然冲出来,朝君王叩拜:“小女愿伺候陛下。” 那时候,她根本不懂,这意味着什么。 然而念锦比自己大一岁,她什么都知道,自己只要跟着她就好。 可接下来的场景,很快就让她明白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 “不要,不要过来……”玉晴双手抱住头,开始压抑不住的尖叫,一声比一声凄楚,最后痛苦的爬起来,拼命的往前跑想要离开这个地方。 脚步再次被门槛绊倒,即将摔倒的一刹,被一双手紧紧拉住,她害怕被人触碰,惊恐的躲开,整个人缩在角落里。 “不要过来……” 脑中一根弦,忽然之间断掉了。 四周围一片令人窒息的静,她一只手紧紧扶住门框,抬头看向前方。 男人一身黑色铠甲,冷酷站在眼前,眉眼却是他熟悉的。 现实与记忆再度重合,唇微微张了张,她用几乎不可闻的声音说:“哥哥,陛下他疯了……” 唇上传来细密的痛感,红肿得她连说话都艰难,手腕上也有被烫到的红痕。 “陛下他为何要脱我的衣服,念锦她……可是我不是有意的,我做了坏事,我该死……” 她断断续续的说道,眸光缓慢的聚焦,终于看清楚眼前之人,并非她所熟悉的那个少年。 而对方始终一声不吭,站在光影里,目光如隔山隔雾,默默审视着她。 “你不是。”玉晴终于清缓吐出这三个字,双手紧紧握成拳,强迫自己,一点点将理智归位。 裴宴归,你不就是想让我痛苦懊悔得生不如死么。 死又有何难? 对于像她们这样的人来说,生,才要用尽全力。 “哎呀,小郡主,您跑得太快了,让老奴方才好找!”王嫱突然气喘吁吁的赶过来,顾不得跟裴宴归行礼,就跪在玉晴面前磕头道:“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可让蹊王爷怎么办啊,他在京都的日子还指着您呐!” 玉晴缓过了一阵,想起蹊儿,顿时觉得脑子里清醒多了。 这时,才听见对面男人说话的声音,他对王嫱道:“柔贵妃晕了过去,待她醒来后,送出宫去。” “是。”王嫱刚朝他拜下,这边见玉晴要走,膝行过去扯住她衣摆:“郡主这时候不能离开啊,待会蹊王爷就进宫了。” “接蹊儿进宫做什么!”玉晴惊恐的看向裴宴归,见他一脸淡漠,目光中透出几分鄙夷。 几个月未见,他身上已是全然陌生的气息。 眼前阵阵发黑,扶着王嫱的手臂,低声道:“你纵使再厌恶我,有什么冲着我来便是,何必为难一个五岁的孩子。” “郡主真是容易自作多情。”裴宴归侧身,看见不远处燃起火光,对王嫱冷声吩咐:“刀剑无眼,看好闲杂人等不要乱跑。” “是,老奴省得。”恭敬的送走他,又急忙转身跟玉晴解释:“郡主有所不知,那位起兵一直打着太子的名号,如今胜了,自然是要扶持太子血脉,也就是蹊王爷上位。” “您不如先回去歇着,待会蹊王爷来了,陪着他一起住在宫里。” “要扶持蹊儿,做皇帝?”玉晴惊讶极了,此前竟从未听闻,裴宴归是以太子旧部名义起兵。 “之前发到您手中的战报,都是陛下改动过的,就是怕您因与蹊王爷亲近而生出贰心。”王嫱一边说,一边扶她缓缓走下台阶。 不远处,火光漫天,兵刃相接的声音刺耳极了,唯她所在的这一片宫宇安安静静。 甚至除了王嫱,一个活人都没有。 她忍不住回头,想起殿中那具尸体,心中忽而一片寒凉。 第47章 折翅 待本王玩腻了,就放你回凉州。…… 47 因为被周祈慎那个狗东西强吻, 玉晴发起高热,昏睡了整整三日。 身上产生应激反应,长满了红色的小疹子, 还迷迷糊糊的说梦话。 这三天里,宫里同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周祈慎已死,周蹊在裴宴归的扶持下, 登基为帝,改国号为宣。 裴宴归俨然已成为天晟最有权势的男人。 众所周知,幼帝才五岁,摄政王不过是用他来堵天下悠悠众口的一个借口, 根本不能掌事。 他以雷厉风行的手段,重新组建内阁,启用曾经的亲信势力,甚至从渭城调来好几个旧人。 一边削减内侍监的权利, 明令宦官不得参与政务, 一面加强内阁对军权的管制。 这些日子, 最快进入角色的,便是周蹊。 五岁的孩子成日被一群陌生人簇拥着, 不哭不闹,只时不时就找人打探小姑姑的下落。 后来在摄政王的陪伴下, 他终于得以去探视过一回。 周蹊一见玉晴那病恹恹人事不省的样子,便忍不住哭出来, 并且拼了命的去捶打裴宴归, 说他害死了小姑姑。 幸好念锦跟着他一起入宫的,当即将他抱起来劝慰:“陛下,小姑姑不是死了,只是生病了, 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周蹊摸了摸玉晴的脸,确定是温热的,才一边吸着鼻子,一边哽咽道:“小姑姑,蹊儿不哭,你快点醒来……” 裴宴归冷眼看着床上的人,想起她此前梦呓说的那些话,询问太医:“可有开安神的药。” “开是开了……”太医结结巴巴的应道:“只是,喂不进去。” “启禀摄政王,郡主的病症是被环境刺激所致,不如,让臣女带郡主出宫疗养!”念锦看了眼榻上面色苍白的女子,满眼都是心疼。 裴宴归还未作声,周蹊已经反应过来,如八爪鱼一半趴在玉晴身上,抗议道:“不行,小姑姑不能出宫。” 话刚落音,肉肉的身体已经被双手提了起来。 “陛下不要胡闹。”裴宴归阴沉着脸,毫不留情面的命人将周蹊带去太辅那里读书。 小奶娃的哭闹声渐行渐远,他转身吩咐内侍:“替郡主收拾行装,准备出宫。” “多谢王爷体恤。”念锦没料到他会这么爽快答应,心下稍安。 见他依然站在床边,目光里几分审视的打量玉晴,想了想,又道:“我与郡主小时候经历的那些事,想必摄政王已经知晓。” 裴宴归睨了她一眼,撩开暗底绣了龙纹的衣摆,坐在床榻边上。 雪玉般的肌肤上,点点红痕,如胭脂花染的一般。 起先他还怀疑,是她故技重施,服用了当年那种药物。 可是太医仔细查验过,在她体内并无任何用药的残余。 看来,她之所以突然失去神智,真的是因为周祈慎。 “本王知道。”手指伸向她锁骨处的一点红,无数次梦里的热望,如今已经触手可及。 可是,她却躺在这里,高热不退,神志紊乱。 这只金丝雀,确实要娇贵难养些,可他已经有了经验…… “那么摄政王必是能理解,当初郡主之所以那样对您的原因。”念锦看向他如玉般的手指,生怕他微一用力,将好友纤细的颈子折断。 “哦?”裴宴归忽然看向她,露出个难以分辨的笑:“本王该如何理解。” 周祈慎这畜生,当初就该和先帝一起死去。 “郡主她根本不懂什么叫爱。”念锦被那道目光盯得不寒而栗,硬着头皮继续说道:“心里的伤痛,并没那么容易复原,或许她心里一直装着摄政王,只是自己意识不到罢了。” “你竟说,她心里有本王。”裴宴归眼里折射出一道锋芒,败兴的收回手,语气里透出几分讥诮。 “带她回去休养。”说罢,他忽然站起身,拂袖而去。 周叙早等在书房里,见他回来,递上一本薄薄的册子:“启禀摄政王,这是宫人清扫兰蕙殿时,从桌子底下捡到的。” 作为裴宴归的亲信,他已成为新任内阁首辅。 裴宴归打开一看,竟是一封玉晴与周祈慎的婚书。 最后落款是三年前,这便意味着,在沈家倒台的前夕,她就作为利益交换,被沈家卖给了文王。 难怪,他们最后会联手…… “王爷,其实这件事也怪不了郡主,当年定下婚约的时候,她应该才十三岁……” “姬盛找到了吗?”裴宴归将婚书合上,坐下,开始看另一份折子。 “还没有。”对方神色与寻常并无变化,却忽然让他觉得透不过气来。 “继续找。” 周叙敢忙退了出去,关上门,见有侍女要进去奉茶,拦了下来,让她过一个时辰再进去。 他原是落考的状元,当年的卷子被大人看见,才有机会侍奉身侧。 陪伴了这么久,原以为多多少少了解些脾性,可如今的摄政王,却让他完全捉摸不透。 且对于玉晴郡主,他总是怀有一份特别的情感。 那样娇弱的女子,能在在乱世中走到这一步,无论如何,都是十分让人敬佩的。 现在周祈慎已死,姬盛便成为横亘在摄政王心中最后一根刺。 可郡主那样的性子,最是护短,又怎会眼睁睁看着凉州王落难。 他摇了摇头,快步朝内阁走去。 · 裴宴归独自坐在书案前,又将婚书拿出来,翻来覆去看了无数次后,用内力震了个粉碎。 最后起身从宝匣里取出一只小巧玲珑的金锁链,上面坠着一个铃铛。 打造者极为用心的将铃铛做成了蝴蝶形状,每走一步路都会发出叮铃的脆响,同时蝴蝶翅膀轻颤,好像随时都会振翅飞走。 裴宴归勾了勾唇,拿着脚链走了出去。 正赶上黎焕将她抱上马车,看见他,屈身行礼:“微臣参见摄政王。” 裴宴归没应声,径自上了马车。 念锦在一旁看得呆了,就准备了一辆马车,现在他上去了,自己要怎么办。 黎焕牵了马过来,善意的邀请她同乘,于是两人共乘一骑,紧紧跟在马车后面。 裴宴归上去后,才发现对方竟然是醒着的。 对上那双空洞的眼睛,他有一瞬间的失神,随即便沉静下来,在她身边坐定。 抛却那天她神智不清,乱说胡话不算,这算是两人这段时间里,第一次单独相处。 她脸上红疹还没有消退,整个娇小的身躯窝在一床深驼色羊绒毛毯里,单薄瘦弱得不像话。 看见他后,露出一脸防备的神情,像只受惊的小动物。 过去总让他心生怜爱的场景,现在看着,只觉得分外扎眼。 裴宴归直接从毛毯中捞出一只柔嫩的小脚,将金锁链套在了脚踝上,大小尺寸都刚刚好。 他抬起一双阴蜇的眼,两指微一用力,将那对震颤的蝶翅夹断。 如此,看起来顺眼多了。 玉晴目光死死盯着脚踝上那物什,忽然坐起来,不顾一切的要将其扯断。 金锁被拉得变形,却依旧牢牢勒在她皮肉上,划出一道极深的凹印。 裴宴归一把抓住她的手,将人抵在榻上,气息猛烈的压过去:“你想找死?” “你不就是想报复我么,我死了,你就舒心得意了!”玉晴忽然哭着尖叫起来,用脚去顶他肚子。 对方只得腾出一只手来压住她膝盖,可随即,又见她露出十分吃痛的表情,浑身都蜷缩起来。 拉开毯子,将裙摆掀开,才发现她膝上有一大片淤青,应是那日找寻姬柔时摔倒所致。 玉晴冷冷望着他,想起之前王嫱给自己那把匕首。 一开始,他是想逼自己亲手杀了周祈慎的。 “为什么改变主意呢?”她痛苦的捂住脸,此时的自己,定是相貌丑陋极了:“让我亲手杀了他,不是更有趣。” “确实很有趣。”他放下裙摆,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就刚才一会儿,那截纤细脆弱的手骨上,便多了几处淤痕。 “郡主喜欢什么颜色的笼子?”他突然问,思虑着该如何将她锁住,才不会伤到这具脆弱的身子。 玉晴怔住,细想这句话里的含义,突然觉得生无可恋。 方才折腾了一阵,现在身体已经没有半分力气了,气息微弱的看着他。 眼前男人,眉眼间比从前更多了几分威严,冷硬的五官令人望而生畏,如此强势的气质之下,倒让人完全忽略了那张脸,端得是清贵冷雅,金玉无双。 “放心,我不会囚着你一辈子。”裴宴归突然将脚链解了下来,又仔细研究了一番,决定回去后在里面加一层软垫。 “待本王玩腻了,就放你回凉州。”他将锁链收进袖中,指腹在她细嫩的皮肤上轻轻摩挲,然后俯下身,在突出的锁骨上轻轻咬了一口。 仅此而已,没有多余的动作。 “要多久。”玉晴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沉闷和压抑。 玩多久,他才会满意,才肯放她走。 “看看你自己这副枯槁之色,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裴宴归特意将目光在她胸前多停了一会儿,眼色里透出几分怜悯:“简直败兴。” 是了,他一向喜欢身材丰腴些的女人,玉晴略微不自在的别过头去,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裴宴归给她盖好毛毯,见那双漂亮的眼睛十分疲倦,已经微微闭上,在她耳边沉声道:“尽快好起来,否则,我不介意让小皇帝也尝尝被人羞辱的滋味。” 第48章 折翅 奉摄政王之命,抓捕出逃的妾室。…… 念锦料想得不错, 玉晴这一次突然发病,的确是环境所激。 出宫之后,人便一日比一日大好了。 玉晴深知裴宴归的意图, 却不想如此简单就顺了他的意。 关于自己的身体状况,瞒是瞒不住的,太医每日都会来查问, 回宫之后报给摄政王。 想起那天那个金锁链,还有他口中的笼子,玉晴每日都过得战战兢兢,生怕哪一天他真把自己抓过去, 就此沦为禁脔…… 被许长清关了三个月后,她最怕就是再次失去自由。 只能安慰自己,今时不同往昔…… 再怎么说,她也是当今天子的亲姑姑, 摄政王的表妹, 这两层身份, 随便一个拿出来,都足以令她在京中横着走。 郡主这个封号, 除了公主之外,在京中贵女圈子里便是头一份儿。 早不是过去随便任人践踏的贱籍女子, 即便对方权势滔天,也要顾忌到天家颜面吧。 最后念锦想了个法子, 每日在宅子里举办宴饮, 将京中贵女们都请来聚会,借此来扩大声势。 作为改朝换代后唯一屹立不倒的沈家,玉晴在摄政王心中的地位一直成迷。 有传言说,他们是青梅竹马, 两小无猜,因为恒王陷害忠良,才阴差阳错没有在一起。 更有些胆大张扬的,将玉晴以前被贬为贱籍的事情抖落出来,还说她为了往上爬,不知睡过多少男人。 这些流言反正传不进她耳里,无论人们私底下怎样议论,当着她的面都要恭恭敬敬的行礼。 玉晴一直住在念锦在京郊的宅子里,附近一大片竹林,就成为了天然的宴会场地。 喝酒涉猎,曲水流觞都不在话下。 她开始像以前一样穿蚕丝做成的裙子,用定制的金贵器物,每一次出行,必是前呼后拥,声势浩大。 只是表面的浮华热闹,压不住她晚上噩梦连连。 不知不觉间,狗皇帝那张脸,已换成裴宴归清隽阴蛰的面容。 距离出宫那天,已经过去半个月之久,他却始终没有再出现。 中途她悄悄着人打探过一回,听说他人并不在宫中,依稀是去城外接什么人…… 这天,玉晴正和念锦坐在街边的茶肆里。 忽然听见下面传来一片喧闹声,两人不约而同往下看去,却见连日未见的摄政王骑一匹黑血宝马招摇过市。 身后,还跟着一顶软轿。 围观民众都在纷纷猜测,那坐在轿中的女子是谁。 玉晴只一眼就认出轿边丫鬟,是许容浅身边的春儿。 自许长清被斩首后,家中女眷全部流放,本以为许容浅也在其中之列,没想到被他救下了。 也是,同窗两年,又差一点订亲,再怎么说也是有感情的。 当年若非自己,两人只怕早已经成亲。 “你认识轿中的女子?”念锦从她神色中看出端倪,倾身过去询问。 这时候,若摄政王的注意力被旁人分去,对玉晴来说,也并非是一件坏事。 “许长清的独生女,裴宴归的旧情人,许容浅。”玉晴收回目光,语气淡淡的说道。 看见楼梯上走来个熟悉的身影,不由蹙眉。 念锦对‘旧情人’这三个字不置可否,看见迎面走来的黎焕,起身热情的招呼她过来坐。 “黎将军,来得正好,快跟我们说说,摄政王这次出京去办了什么事?”之前同骑过一匹马,念锦自认为与她相熟。 黎盛一直是非常好相处的性子,接过她递来的茶盏,如实道:“是去接人。” “什么样的人,值得摄政王亲自去接。”念锦露出个邪气的笑,将胳膊肘搭在黎焕肩膀上,往他耳朵根轻轻吹了口气。 玉晴忍俊不禁,在椅子上笑得前仰后合。 念锦不管她,继续打探情报:“黎将军,摄政王身边可是有了别的女人。” “这个问题,不如郡主晚上亲自去问一问王爷。”黎焕摸了摸鼻子,想起那个惊人的秘密,不由看向玉晴。 说罢,从袖中掏出一封帖子,放在桌上:“摄政王请玉晴郡主到府中用晚膳。” 放在膝上的双手倏然握紧,她瞥了眼帖子上的字,俨然是他亲手所书,劲透纸背。 “请柬我收下了,多谢你。”忽然觉得自己好日子所剩无几,站起身道:“今儿出来久了,精神不济,改日再邀黎将军饮茶。” “郡主身子还没有大好吗?”黎焕扶着她下楼,担忧的问。 “也没什么,就是时时感到心悸,疲乏,夜里也睡不安稳。”玉晴揉了揉太阳穴,挑着一对杏眼看她:“今晚,恐怕是不能赴摄政王的约了。” 能拖一日,是一日。 “微臣知道,自会去跟王爷解释。”黎焕从一开始,就是站在她这边的。 玉晴露出感激的一笑,来到大街上,和念锦一起上了马车。 “真的不要紧么?”念锦有些担心,那个人看着就不好相与,这样公然拒绝,会不会更加激怒他。 “有本事他杀了我。”玉晴目光里几分决绝,语气里满不在乎。 念锦弹了下她的脑门,骂道:“近来常听你把死挂在嘴边,莫是忘了皇宫里的蹊儿,他才五岁,天天都盼着你能进宫看望他呢!” “念锦,我好累,好想回凉州。”玉晴呆呆的靠在马车壁上,伸手拔下头上的珠钗。 一头如瀑的长发披散下来,将五指插入发中,有些茫然的抱住头。 武侯府早已修缮一新,可她从未回去看过一眼,甚至出门都不敢经过那儿。 没有了父母亲人等待,那里根本就不是她的家,只是一个充满悲伤记忆的空壳子罢了。 想念母亲的怀抱,亦很想像三姐姐那样,一走了之…… 可正如念锦所说,她怎能抛下蹊儿。 那个孩子如今正是需要关爱的年纪,落在裴宴归手上,每日不知过得多么艰难。 回去喝了药,便安然睡下,这回难得没有再做噩梦。 人的意念真是很神奇的东西,当有个东西支撑着你好好活下去时,无论遭到多么重的打击,都可以重振旗鼓。 第二日,竹林中照旧举办宴会。 昨晚拒绝去见他的事,似乎没惹起半点波澜。 玉晴穿着天蚕丝制成的胭脂长裙,妆容精致,和三五个贵女在长亭里饮酒作画。 这种日子,她自小便游刃有余,豪不费神。 不远处几个小姐在弹琴,气氛十分和谐。 这时,不知有谁提到一句:“你们可记得前首辅独女许容浅,那个每回下帖子都不过来,假清高的怪女人。” “许家小姐,她不是早被流放了么。” “昨晚,好像有人在摄政王府看见她了。” 玉晴手中毛笔撇了下,一不小心画茬了,将宣纸团成一团,向方才说话那个女子的后脑掷去:“竟忘了本郡主的规矩。” 一开始,她们总爱暗戳戳打探玉晴与摄政王的关系,后来她便立下规矩,但凡来赴宴的,都不得提起那个人。 “是哪家的妹妹,日后不必再来了。”念锦走过来,招呼两个丫鬟,直接把人给送了出去。 气氛有一瞬间的冷却,然很快就又热络起来,方才小小的插曲就如一颗石子丢入水中,涟漪很快消散不见。 临近午宴时,一队侍卫突然闯入竹林。 领头是个陌生的年轻男子,竟当众拿出一纸文书,高声道:“奉摄政王之命,前来抓捕年前出逃的妾室。” 说罢,他径自走到玉晴面前,躬身行礼:“郡主,请尽快随卑职回王府吧。” 场面一时变得异常安静,玉晴睁大双眼,看着他手里的文书,抢过来自己一行一行看去。 竟是自己当年签下的卖身契……睚眦必报的狗东西! 念锦走过来,朝那几个侍卫的鼻子骂:“你们几个不要命了么,也不看看眼前站的是谁,就敢胡言乱语!” “卑职也是奉命办事,还请郡主动作快一些,别让摄政王等久。”领头的侍卫硬着头皮,努力完成任务。 其实王爷的差事,什么时候轮得到自己身上。 只是黎将军和焉将军两个都装聋作哑,他才不得不跑这一趟。 玉晴简直要被气笑了,耍这种阴毒手段,若让他得逞,到不了明天,自己就会成为京中所有人茶余饭后的笑柄。 一般女子是怎样对付男人的,玉晴看了念锦一眼,对方心有福至凑到她耳边,轻声道:“一哭,二闹,三上吊,你自个儿权衡吧。” 玉晴神色一凛,冷冷道:“那不过是本郡主与摄政王之间开的一个小玩笑,你这狗奴才,竟然当众宣讲,辱没本郡主名声,简直该死——” 眼中几分讥诮,神情骄纵的往旁边水潭一指:“是你自己跳下去,还是待本郡主禀明摄政王,让他判你死罪!” “末将知罪!”侍卫转身,就要往水里跳。 却又被女子清悦的嗓音唤住:“等等。” 玉晴用毛笔蘸满绿色的颜料,笑意盈盈的走过去,寥寥几笔在他脸上画了个王八。 笑得眉眼弯弯,朝其她贵女们招手道:“还有谁想来试试的?” 念锦站在一旁笑而不语,留心观察,将几个敢于在侍卫脸上涂鸦的女孩名字记下。 “你们自己顺着潭水游出去,不准把脸上的涂鸦弄掉,待会我去找摄政王时,可要一个个查验的。”听说她会去找摄政王,侍卫们皆松了口气,反正也不算没完成任务,听话的往水里栽去。 “王爷这是在变着法子逗郡主开心呢。”刚才在侍卫额上画过乌龟的女孩,拍手逢迎。 “是啊,郡主这儿可真有意思,明天我还要来玩儿。”见那几个侍卫游过一段后,狼狈的爬上岸,纷纷笑得直不起腰来。 “昨儿表哥回京,怪我没去,还得去跟他赔个不是才行。”玉晴打量周围一圈,招手唤了个平日里最贴心的周小姐,道:“京郊隔摄政王府有点远,路上无聊,周姐姐陪我一道去吧。” “是,是!”周雨薇受宠若惊,激动的站到她身后。 念锦留下招呼她们用膳,一边笑道:“至多等你两个时辰,天黑之前不回来,我们可自己去游船了啊。” 不管怎么样,都不能在摄政王府过夜。 第49章 折翅 希望她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如今京中文官武将界限分明, 宋时初掌军务,周叙掌管内阁,分别是裴宴归的左膀右臂。 周雨薇的父亲是京中新晋权贵, 乃是从渭城调过来的那一批,对玉晴郡主和摄政王的那一段过往,比旁人还要清白几分。 因此极力支持女儿和郡主结交, 并且嘱咐她,若有机会必要极力撮合两人。 踏进摄政王府,周雨薇小心观察郡主脸色,惴惴不安的跟在她身后。 父亲说, 这两人早晚是要和好如初的,若是能与郡主亲近,于家族大有益处。 可此时郡主脸色简直苍白得可怕,仿佛这里是什么龙潭虎穴一般。 前院里, 先前那几个侍卫顶着一张张花脸, 排成一排等待查验。 黎焕走过来, 看了旁边周雨薇一眼,有些为难的道:“这位小姐可否在厅里稍事等待, 摄政王只召见郡主一个人。” “正好,我突然肚子有些疼, 想找个地方休息。”周雨薇从善如流的应答,跟随丫鬟往厢房走去。 见玉晴脸色难看, 黎焕小心劝慰道:“昨晚摄政王召了太医过来问, 听说您脾胃虚弱,一早命人做了药膳。” “他在哪,带我过去吧。”玉晴心知肚明,他叫自己来, 定然不会是吃顿饭这么简单。 处心积虑了这么久,到底所求为何,只有黎焕这样的二愣子才会看不出来。 玉晴被带到了王府最深处的人工湖边,隐隐可见水下几道锁链,拴住中央一栋小楼边缘的四角。 黎焕擅长轻功,背着玉晴过去,不经意看了眼楼上,便离开了。 隔近了才发现,整栋楼都没有门,四面全是深色的帷帐,将里头遮挡得严严实实。 这是玩的什么把戏,玉晴整了整弄皱的裙子,深吸一口气,顺着楼梯一层层往上寻去。 明知道这是猎人的陷阱,却只能义无反顾的往前走,这种感觉真的很糟糕。 随着风吹起帐幔,隐约可以窥见晴朗的天,和静谧的湖面。 同样的,从外面也能看见小楼里面的风光。 诺大的顶层,除了头顶镶嵌的一颗颗夜明珠之外,只有正中央放置着一张大床。 裴宴归就坐在床边,脊背深拱,双眼如觅食的兽,静待她来。 伴随曳地的脆响,他缓缓站起身,手中拖着一条长长的链子,一步步朝她走近。 玉晴被这场面吓了一条,本能的转身想逃,忽然听见背后男人冷沉的嗓音:“听说,你只有两个时辰。” “再耽误的话,我可不保证,今日你还有时间去游湖。”办事,他一向讲究极高的效率。 近来也经常琢磨养鸟这件事,寻道出了一些心得。 适当放风是必要的,否则憋出病来,就不好玩了。 关键是,怎样让这只难养的金丝雀,懂得自己乖乖回笼。 玉晴站住不动了,眼睁睁看着他走近,将金锁链的一端套在她的腰上。 而他牵着另一端,如同带着一只傀儡,将她拉扯上了床塌。 “这待会要怎么解开。”玉晴被他手臂往前轻轻一带,整个人便投怀送抱似的往前倾去。 感受到男人胸膛的起伏,和身体某处迅速发生的变化,她只觉得眼前阵阵发晕。 好热,微微的风吹进来,她贪婪的大口呼吸着。 “解不开。”过了许久,男人才想起回答她这个问题。 声调无甚起伏,眉心依然蕴着几分冷厉,一如他寻常处理政务的模样。 十分稀松寻常,亦没有投入多少情绪。 锁链很长,在她腰间的桎梏上还缀着无数个铃铛,身子微微一动,便是细碎悦耳的脆响,与她难受的轻哼声糅合在一起。 “郡主不是惯会攀高枝儿,如今我这高枝儿,你攀得可尽兴。”他脸孔发白,双手插进她头发里,手指每个骨节都泛出青色,精致如竹。 许久未见,男人气质更加成熟果决。 玉晴竟然有些害怕,那股深邃难辨的气息,令她此时此刻如临深渊。 本就已经疼得不行,咬牙强行忍耐着,偏偏裴宴归还要时不时的拉动锁链,让她紧紧贴合上去。 玉晴双手攀着他的肩,眼前黑沉沉一片,整个人像是漂浮在雨天的海浪里。 “攀上去不难,就怕,重重的摔下……” “真疼……”她突然轻声低喃,对方动作一滞,便听她长长抒了口气:“以后都不用再假装了,甚好。” 手探入柔软的丝缎面料,抚上她平坦的小肚子,当听闻这句话后,心头又涌上些许怒意,他何曾假装过…… “你说什么。”裴宴归用手指描摹着,极尽所能……同时盯着那张娇媚脸庞上每一寸表情。 并不是在心疼她,只是若真伤着了,也就少了那么些意趣。 玉晴终于觉得好受了点,身体逐渐放松,双手攀上他的脖子,轻声道:“臣女不必再假装乖巧,摄政王亦不必假装有多在乎我,都落得轻松自在,甚好。” “郡主真是没有丝毫廉耻之心。”他喉中沉出几分讥诮,一只手将她推倒在榻上,居高临下审视着她:“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 瞥了眼身下湿漉漉的桑蚕丝裙,那轻薄的一片,将美好臀型完完整整勾勒出来。 “不是么……”她在作死的边缘试探,最后脚趾头都蜷曲起来。 他这样子,可不像是没有经验的。 没有亲吻,没有拥抱,甚至连一丝温存也无,却该死的舒服…… “若想在两个时辰之内回去,郡主还得多使些力气。”男人的声音在耳畔嗡嗡作响,犹如风吹树叶,又像是黄昏的日头里落下最后一只倦鸟。 他的手一直放在自己小肚子上,玉晴心里觉得怪怪的,不禁狐疑的问:“你到底在想什么?” “本王年岁已经不小了。”裴言归俯下身,在她耳边沉沉说道:“你可以走,但要给本王生一个孩子。” 生,生你个头—— · 傍晚的风有些大,她呆呆的坐在床上,想到待会还要去游湖,整个人脑子里嗡嗡作响。 裴宴归穿戴整齐,望着她已皱成抹布一般的裙子,蹙眉道:“桑蚕丝虽价值不菲,却实在不宜穿到大庭广众之下。” 从前,他的冷厉只是面对外人,在玉晴面前永远是清润温和的,如今却明显变了。 即便方才做过那样亲密之事,依然冷着一张脸,令人心中惧怕。 玉晴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觉得自己方才,应是被只狗咬了。 双腿艰难的挪下床,腰上铃铛持续发出脆响,她烦躁的去扯了几下,一个没站稳,重新又坐回了床上。 双手抱头,闷闷的道:“我休息一下再走。” 咔嚓一声,锁链断了,却单独留下了她腰上那一条项圈。 裴宴归拿了一套崭新的衣裙进来,扔在床上:“换衣服,我与你一道去游湖。” “这个太碍事,不好换衣服。”玉晴扔执着于扯断腰链,却试了好几次都不成功。 裴宴归弯下身,撕拉几下,将她身上皱巴巴的裙子撕了个粉碎,漆眸里含着讥诮:“剩下的,也要我来做吗?” “无耻……”她忍不住骂了一句,对方毫无反应,只是站在一旁静静等待。 要离开这个湖心小楼,免不了又要身体接触。 裴宴归面无表情看了她一会儿,终是将人横抱了起来,施展轻功往岸上掠去。 豪华的金顶马车就等在不远处,临上去前,玉晴忽然看见一道熟悉的人影,整个人不由震惊了。 许容浅由春儿扶着,缓缓从夹岸的桃花林中走出,大腹便便,明显已经有好几个月的身孕。 看见二人,她自然的屈膝行礼,语气平静:“妾身方才在桃花林里散步,看见大人的马车,想着过来拜见,却不知是玉晴妹妹回府,惊扰了。” “你怀着身孕,不要走太远。”裴宴归的面色,这一刹变得分外温柔。 尤其当目光落在她高高隆起的肚子上时,那股冷厉之色竟已不再,目光柔和,像是看着极为珍重之物。 玉晴冷眼看着他走过去,轻言细语和许容浅说话,与方才床榻间对自己的冷漠,简直判若两人。 分明已经有了子嗣,还打自己的主意。 呵……原来,这才是他最狠的手段。 玉晴移开目光,先一步上了马车。 “没想到,你也会有这一天。”许容浅瞬间变了脸色,眼中尽是怨毒:“希望她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裴宴归不置可否的一笑,抽身离去。 车厢内气氛冷凝,玉晴眼神犹如冰刀霜剑,手仍在无意识的扯腰间的链子。 突然想起了什么,冷声问道:“周雨薇呢?” “后面的马车里。”他撩开车帘,给她看。 “郡主生气的模样,真是娇媚极了。”裴宴归放松倚靠在软枕上,懒懒的打量她此时表情。 方才那万般滋味,都不及此时的万一。 玉晴见他目光一直落在自己小腹,简直要疯了,恨不得现在就去药店熬一碗避子汤服下。 “别妄想做手脚。”裴宴归勾了勾唇,心情极是愉悦,连带面上那股冷厉之色都消散了些,“记住,这是最后一次,今晚入府。” 随即倾身过去,手指轻轻擒住腰链,往自己跟前一带:“今儿心情好,便给你留几分薄面,若再不识抬举,更下流的事,本王也做得出来。” 第50章 折翅 其实,郡主只要说几句服软的话……… “摄政王何必这样咄咄逼人, 比起臣女所为,您才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玉晴目色冷淡看向他,一手撑在腰上, 避免与他进一步贴近:“看许小姐的怀象就知道,你过去一直在骗我。” “我骗你?”裴宴归眼中几分嗤笑,纤长如玉的手指玩弄她腰间金铃, 心境渐渐趋于平和。 这声音极是悦耳动听,就和他先前设想的一样。 “早在我被关在山谷里时,你就跟许容浅好上了吧。”腰链一直被他勾着,玉晴支撑得很难受, 对方忽然加大了力道,将她拉到了腿上。 “恐怕本王再说没有,郡主也不会相信了。”裴宴归忽而笑了,一手搭在她的腰上, 一下一下抚摸着。 淡淡沉香气铺陈一室, 身上还留有微微的汗意, 玉晴被他抱在腿上,感觉很不舒服。 “为什么不让我洗澡。”想起床单上一抹落红, 心中有微微的涩意。 不管怎么样,那都是自己的第一次。 即便从前也有过十分亲密的举动, 可从未像刚才那般,彻彻底底融为一体。 玉晴默默告诉自己, 这只是身体上的, 她永远也不会爱上任何人。 裴宴归看她一眼,淡淡道:“给本王留着。” 玉晴疑心自己听错了,呆呆看了他一会儿,待反应过来, 不由给气笑了。 “本王年岁不小了。”裴宴归一直觉得她是个识时务的人,开出条件:“给本王一个孩子,其余的事情,随便你。”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样子很恶心。”玉晴被他抱坐在腿上,心里犹如吃了苍蝇一般难受。 想到身体里还留有他的东西,简直更让人作呕。 “谢郡主夸奖,本王一直如此。”他语气懒懒的,目光淡漠,冷硬的下颔微微扬起。 “全天下所有男人都一样……”玉晴萎靡下来,只是脊背仍挺得笔直,不肯挨着他的身体。 裴宴归双臂锁着她,眼中多了几分讥诮之色:“郡主这是在倒打一耙么。” “摄政王若觉得是,便是吧。”剩下的路程,她未再说一句话,就像个没有灵魂的空壳,思绪不知飘忽到了哪里。 马车停在湖边时,裴宴归额上已经冒出细密的冷汗。 膝上重量一轻,等玉晴下车后,他双手微撑了一下,才站起来。 宣儿拿了脚蹬过来,让他踩着走下马车。 这画面有些奇怪,玉晴狐疑的看了他一眼,才转身往画船走去。 “郡主,等等我。”身后传来周雨薇的声音,玉晴才想起来,身边还带了个人。 转身看了她一眼,正要告诫几句,念锦她们已经围拢过来,问道:“你们怎么去了这么久。” “都怪我,不小心把茶水打翻在了郡主裙子上,这才耽搁了。”周雨薇低着头,十分自责的样子。 “啊,那可是千金难买的桑蚕丝,雨薇,你真是太不小心了!”张岚儿在一旁训斥道。 “无妨,摄政王答应会赔给我的。”玉晴笑了起来,亲亲热热挽住周雨薇的胳膊:“走吧,我们上船去。” “郡主,不知刚才和你一起下车的那位是——”有个眼尖的少女,看见站在不远处的裴宴归,红着小脸问道。 宣儿适才跟这里的游船老板交涉完,过来跟玉晴行礼:“郡主,最前面那艘便是摄政王的船,请您跟奴才过去吧。” “竟真的是摄政王!”少女忍不住尖叫,雀跃道:“天呐,摄政王竟然这样年轻!” 玉晴莞尔一笑:“表哥想游湖,我多找几个美人陪他便是。” 说罢,伸手随便点了几个:“你,还有你们三个,随我一起上船。” 宣儿面露难色,却见玉晴郡主已经带着那几只叽叽喳喳的麻雀走了,只得赶紧追上。 “好了,剩下的人,就只能陪我这个老姑娘了。”念锦摇着扇子,看见不远处侍立着的黎焕,走过去邀约:“黎将军既然来了,不如和我们一道坐船。” “不必了。”黎焕抱拳谢过,目光仍紧紧追随着玉晴一行。 “两艘船是挨着的,不比你站在这儿吹风强。”念锦执意要拉他上船。 黎焕见摄政王那艘船已经开走,只得先随她上去。 诺大的湖面,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座亭台,上面布置得灯火通明,有艺妓在上面表演歌舞。 裴宴归乘坐的那艘船最大,甲板两侧立着精美的书画作品,绯色的绸缎随风飘舞,衬着湖面上倒映的星光月影,美轮美奂,勾人遐想。 这些贵女们端坐在各自的位置,每个人前面都有一道帘子。 裴宴归则独自坐在船的另一头,隐隐只能看见他黑色龙纹的衣摆,整个人闲散的坐着,气质冷峻,让人不敢随意接近。。 “郡主,还是少喝点吧,不然明天起床会头疼的。”周雨薇见玉晴直接抱着酒壶喝,小心翼翼劝道。 从一开始,她就看出了郡主心情不好,只是刚刚从摄政王的马车下来时,那股阴郁的气息尤甚。 “周姐姐真是冰雪聪明。”玉晴又灌了一口,忽然就忍不住笑出声来:“她们虽明面上不说,心里不知怎么编排本郡主呢。” “郡主可别这样想。”周雨薇垂首,轻轻说道:“其实,她们心里不知有多羡慕您呢。” “羡慕……”玉晴抬头认真打量她一眼,正要再喝上一口,手中酒壶却已经被人收走。 裴言归不知何时过来的,脸上神情略有不耐,冷着嗓子道:“陪本王去外面走走。” “是。”她虽然应了,面上却满是不情愿。 酒壶反正已经快空了,无所谓被人抢去,她面上泛起几许潮红,迷迷瞪瞪的站起身来。 “郡主小心。”周雨薇正要去扶她,见摄政王看过来,急忙往后退了几步。 “我酒量好着呢。”她嘟囔了句,挥开他的手,独自走到画舫上。 “你从何时开始酗酒。”裴宴归方才尝过一口,竟是渭城的竹叶酿。 入口艰涩,后劲极大。 何时……大概是从他身边离开之后吧,没了管束,彻底的放松自在了。 “摄政王未免管得太宽,说起来,臣女与你没有半分关系。”夜风微凉,周围仙乐飘飘,在五彩灯火的映衬下,少女目光如冷萃的井水。 “怎么会没有关系呢。”裴宴归豪不留情的戳穿她,目色沉沉:“下午才发生的事,郡主竟然就忘了。” “怎么会忘。”她忽而抬起眼,语气里含着几分控诉,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轻缓道:“这样的经历,本该永生难忘。” 玉晴有些醉了,看着眼前人影模糊,神情认真:“可我与你的关系,也仅止于此。” 从今以后,除了被动的承欢,别无其他。 裴宴归望着她醉意朦胧的模样,摇了摇头:“郡主当真是没有心。” “谢摄政王夸奖,本郡主一向如此。”学着他的语气,玉晴背靠在栏杆上,展颜一笑。 飘扬的绸带间,少女乌发纷乱飞舞,似仙似魅。 叮铃叮铃的声音,犹胜过夹岸仙乐,裴宴归一只手撑在栏杆上,忽然倾身过去,想堵住这张不会说人话的嘴。 却见少女瞳孔倏然放大,猛然间将他一把推开。 迎面突来一箭,正对准她柔嫩的胸口射去。 裴宴归徒手接住箭弩,折为两段,随之,铺天盖地的箭雨席卷而来。 “啊——”玉晴被裴宴归扑倒在地上,不禁惊叫起来。 湖面四五艘船同时围了上来,无数黑衣刺客从四面八方涌现,周围已是一片刀光剑影。 船舱里的几位小姐听见动静,出来一看这阵仗,吓得惨无人色。 “别动!”细密的箭弩破空而来,裴宴归挥剑挡在前面。 黎焕带着十几名侍卫跳上船,与刺客缠斗在一起,随着前来增援的王府亲兵越来越多,情势很快逆转。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女子惊呼,裴宴归脑中嗡的一声,失神的瞬间,左肩遭到重重的一击。 “诛杀裴贼!”来人高呼着口号,举起大刀朝他砍去,然而话未落音,胸口就已经被捅了个窟窿。 “黎将军,你怎么样了!”玉晴急得不行,抬头看见裴宴归,大声道:“你还愣着做什么呀,快救救他!” 黎焕看着眼前不断掉泪的小郡主,反手将箭弩拔出,安慰道:“郡主,属下身上穿了软甲,这点伤不碍事的。” “胡说,都流血了!”玉晴咬着唇,坚持要给他检查伤势。 “战场上,这点伤的确不算什么。”裴宴归冷冷丢下一句,转身去清理刺客残党。 这一次暗杀来得古怪,裴宴归以保护郡主为由,顺理成章的将玉晴接入了摄政王府。 晚上,玉晴躺在那座孤零零的湖心小楼里,辗转反侧。 只有顶层是没有门的,她此刻所在的第二层,布置摆设就和她从前在裴府的房间差不多。 只不过房间内每一样东西,都讲求精致奢华,墙上镶嵌的夜明珠发出柔和的光芒,却依然难以让她入睡。 裴宴归整晚都没有过来,玉晴虽然松了口气,又忍不住腹诽,这里不止没吃没喝,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他要是一直不来,自己岂不是要活活饿死。 幸好天亮之后,黎焕送来了吃的。 见她一夜未眠,眼睛下好大两个黑眼圈,担心道:“郡主昨晚没有睡好么。” “这鬼地方,根本没法睡呀。”玉晴揉了揉眼睛,一脸困倦的看着他。 只有裴宴归那么变态的人,才会想出这种法子来折磨她。 “伤怎么样了,给我瞧瞧。”毕竟又救了自己,玉晴对黎焕更多了几分好感,说着,就要去脱她的衣服。 “郡主多虑了,属下没事。”她从食盒里拿出热腾腾的饭菜,摆在桌上,犹豫了片刻,方道:“摄政王伤得比较重。” “他怎么会受伤。”玉晴十分讶异,昨晚亲兵来了后,他明明全身而退。 “腿伤复发,肩膀又添新伤。”黎焕照实以告,又忍不住劝和:“其实,郡主只要说几句服软的话……” “还不退下。”裴宴归的声音传来,语气偏执阴冷。 玉晴抬头,见他一步步拾阶而上,动作看不出一丝异样。 黎焕走后,气氛显得有一些沉闷,玉晴随意吃了点东西,问道:“昨晚的刺客是谁派来的,查到了么?” “世上想本王死的人很多,可会这般冲动愚蠢的,只有那一个。”想起昨晚冲她而去的那一箭,裴宴归其实尚有些怀疑。 莫名想知道,若她知道是姬盛要杀了自己,会有什么反应。 “若是他做的,我可以去调解。”玉晴盯着他的腿看了一会,想到去年自己被许长清抓走前,他就受了很严重的腿伤。 会不会,就是那时候留下的病根。 “不必多此一举。”姬盛,迟早都会死在他手上。 心里控制不住去想,在那支箭射来之时,她为何会将自己推开。 明明从未真心待过自己…… “为什么不让我出面呢,如今局势已定,姬盛没有必要非与你为敌。”玉晴有些着急,她不想看凉州将士做任何无谓的牺牲。 “局势已定?”裴宴归忽然看了她一眼,面色冷淡:“本王不是周祁慎那个废物,岂能容忍两王并存。” “总有一日,凉州要向本王俯首称臣。” 男人目光深邃,心思同样深不见底,黑色衣袍上绣着繁复的龙纹,静静坐在一旁,浑身散发出上位者的威慑,像一个真正的帝王。 玉晴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无法左右一个男人的野心,只在心里升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突然间意识到,他想要自己生下子嗣的真正意图。 裴姓并非龙脉,甚至是一个较为低贱的姓氏,可若是融入了沈家血脉,便有了称王称霸的理由。 难怪,难怪他如此笃定,生下孩子便让她回凉州,因为那时她已经没有任何利用价值。 还有周蹊,被他短暂利用之后,最后的结局,想必不会比周祁慎好过多少。 王权争霸,本就是男人之间的事,玉晴定下心神,无论如何,她都要带蹊儿走。 第51章 折翅 不就是养一只金丝雀么。 裴宴归在二楼呆了一会儿, 便上了顶层。 大白天的,他到底想干什么啊。 玉晴一顿早饭吃得心不在焉,犹豫再三, 还是跟了上去。 昨天凌乱的床褥没人收拾,一切都还保持着原样,床单上那抹鲜红已经变得暗沉, 裴宴归坐在床边,怔愣的看了好一会儿。 昨天一切发生得太快,根本来不及细想,经过一夜的冷静, 才恍然察觉自己做了什么。 这时楼梯上响起脚步声,他收敛心绪,站起身,一脸冷淡的看着她。 “你把这里设计成这样, 连丫鬟婆子都进不来, 怎么住人嘛。”玉晴也看到了脏乱的床褥, 忍不住吐槽道。 “谁说没人收拾。”裴宴归侧身让到一边,双手抱怀, 看着她:“你来。” 玉晴最近听他说话,经常觉得十分荒唐, 此刻已是忍无可忍,大声抗议道:“裴宴归, 你疯了吗!” “这里就你一个人住, 只要你不嫌乱,没人嫌弃。”他一脸的无所谓,更让人气愤的是,天空才刚破晓, 他竟开始脱衣服。 “还不收拾一下,本王要休息了。”黑色的外袍随意扔在地上,腰带落在床尾,剩下最里层的深蓝色亵衣,显出精瘦有力的身材。 玉晴简直看呆了,从来就没有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见他转过身来,且眉心酝着几许不耐,只得弯腰先将床单抽掉。 “二楼有新的,你去拿来换。”裴宴归指使下人的语气,对她发号施令,目光落在她手里的床单上。 见她发脾气似的抽出来之后,随手团起来扔在角落里,忍住没有作声。 玉晴将楼梯蹬得震天响,心情气闷的又下去拿了新床单上来,她压根不会铺床,折腾了好半天才把四个角都扎进去。 “好了吧。”她挑眉看他,若是再不满意,自己绝对不会再伺候了。 裴宴归坐在床上,脱去靴子,然后躺了上去。 应该没她什么事了吧,玉晴往后退了两步,刚要下楼,便听见床上传来男人不悦的嗓音:“是不是要本王重新用链条锁住你。” “我刚起床,还不困。”她站住脚,考虑要不要快点跑下去,便见他脱去亵衣,露出缠了绷带的一边肩膀,又扔了一个小瓷瓶在床上,吩咐道:“过来,给本王上药。” 原来,他昨天真的被刺客伤到了。 玉晴一声不吭的挪过去,捡起床上的药瓶,见他自己单手解开绷带,露出结痂之后有一些斑驳的血肉,打开盖子把药粉细细的撒了上去。 “不疼吧。”她随口一问,没有听见应答。 抬头一看,却见他正在发呆,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些男人的脑子里,除了勾心斗角,王图霸业,还能想些什么呢。 “昨日与你一起游湖的几个世家小姐,我已经派人带了礼物上门去安抚。”他会主动做这些事,倒是让玉晴有些讶异。 昨儿遇刺之后,大家都惊魂未定,王府这边能给个交代是最好的。 “多谢摄政王了。”既然他给了好处,自己便接着。 忍不住,还要顺竿子往上爬一回,道:“不如把竹林宴改在这儿办……” “不行。”他斩钉截铁的拒绝,告诫的看了她一眼,重新缠好肩膀上的绷带:“刺客的幕后主使还没抓到,人多眼杂,不宜去人多的地方。” “哦。”她闷闷不乐的起身,刚要走,就被他拽住手腕,用力拉了回去。 玉晴头正好倒在枕头上,看见他坐在床头,一动不动看着自己,忽然觉得十分别扭。 “白日宣淫,传出去怕有损摄政王的名声。”她手臂微微往后撑着,却见他躬起身子,清隽冷雅的脸离自己越来越近。 “啊——”忍不住尖叫一声,突然将人推开,快速下床往楼下跑去。 裴宴归神情有些错愕,却没有再追过去。 从昨晚在船上开始,他就不知道着了什么魔障。 罢了,反正她再怎么精于算计,也从这里逃不出去。 昨晚一夜未眠,他闭上眼睛,很快沉沉睡去。 中午黎焕过来给她送饭,顺便拿来了些换洗衣物,有她的,还有裴宴归的。 玉晴愈发疑惑:“他难道,真的打算一直把我关在这儿?” “摄政王腿伤久久不愈,皆是因为战时骑马东奔西走,若是能在这儿多住些日子,不乱折腾,倒是与身体有益。”黎焕说着,指了指楼上,“像这样安稳的睡觉,已是非常难得了。” 待她走后,玉晴百无聊赖的在一楼亭子里散步,一圈圈围着栏杆走,想着用什么办法才能让他放自己出去。 人工湖上飘着错落有致的莲花,还有碧绿的荷叶,玉晴百无聊赖的数着,一共有几朵。 突然脚底下一滑,忍不住尖叫起来。 好险这边缘都是浅滩,她跌下去,刚刚只打湿鞋子。 赶紧站起身来,就听见身后一声凉凉的讥讽:“郡主难道还是小孩子,连走路都要摔倒。” 回过身去,裴宴归负手站在不远处,没穿外衣,一副刚睡醒的样子。 “这里好滑,我不小心……”玉晴被抓了个正着,有些不好意思。 鞋子已经打湿了,她正踌躇该怎么办,裴宴归已经走过来,将她轻易抱了起来。 “你这是做什么!”不过就是湿了鞋袜,又不是不能走,玉晴挣扎了几下,收到他冰冷的眼神,心里又是一阵憋屈。 裴宴归一直将她抱到了楼上,往床上一扔,然后将她的鞋袜脱掉。 “黎焕中午拿了换洗的衣服来,就在下面。”玉晴也试着使唤他,结果对方竟然真的下去拿了。 是刚刚睡醒,脑子还不清醒吗。 等他再次上来后,玉晴细细观察他脸色,还是如之前那样冷峻摄人,一点情面也不讲。 “你的腿还好吧。”尽管走路看不出一丝异样,可从他那天下马车时,玉晴就察觉到有些不对劲。 “郡主又想从本王这里得到些什么?”裴宴归将衣服扔在床上,捡起自己的外袍穿上,整理好发冠。 看样子,是准备要出去了。 看着她的目光里带了几许告诫,冷淡道:“不要再做多余的事,倘若郡主以为像昨晚那样为本王挡箭,就可以扳回一城的话,未免也太天真了。” “我确实是有求于你。”玉晴没有理会打湿的裙摆,迅速将鞋袜套好,站到他身边去:“带我进宫一趟好不好,我想看看陛下。” “郡主大概是还没弄懂我的意思……”裴宴归正要拒绝,对方已经爬到了他的背上,他憋着一口气,咬牙道:“下来。” “有本事,再将我扔进湖里去。”玉晴死死趴在他肩膀上,毫不示弱:“反正我一个人留在这儿,不小心掉进去死了,也不会有人知晓。” “附近的水域很浅,郡主死不了。”裴宴归再次深吸了口气,忍受她的聒噪。 玉晴双臂抱得更紧,甚至将两条腿都盘在了他的腰上,像一只粘人的八爪鱼:“若是我不留神,往水深的地方去呢。” “摄政王虽然厌恶我,可也应该不至于要我的命吧。”玉晴忽然放低了语调,在他耳边轻声呢喃。 感受到耳边轻浅的呼吸,裴宴归忽然抓住她的胳膊,将人一把甩在床上,面色阴沉的看着她:“你这是什么意思?” 玉晴想起念锦帮她想的主意,躺在床上,眼圈儿一红,险些落下泪来:“之前被许长清关了三个月,现在连你也这么对我,你们俩还真是一脉相承。” “倘若摄政王要用这种方式折磨我,不如干脆给个痛快,让我跳下去淹死得了。” 明知有可能是苦肉计,裴宴归仍克制不住的烦忧,恨不得将她那张虚伪的脸蒙起来。 告诉自己,这一次,无论如何都不会再退让。 不会再让这只金丝雀飞走。 哪怕是再造一座更大的牢笼…… “你哪里都不许去。”裴宴归改了主意,将预先安排好的事抛之脑后,只是专注于眼前。 这一次,他会更加仔细的享用这只不听话的猎物。 一直到天黑,玉晴都在后悔,之前为何不放他一个人走。 新换的床单又被糟蹋得不成样子,她全身骨头犹如松了一般,躺在床上呆呆看着天空。 “没有屋顶,要是突然下起雨怎么办。”玉晴脑中一片混沌,只能想起这些生活中的杂事,更为复杂的,一概没力气去想。 还有啊,若是一群鸟飞过,突然,嗯……” 回应她的,是男人霸道又自持的深吻。 既让她无任何一丝反抗的余地,又自始至终在压抑着,让她感觉不到一丝一毫情意。 “你和许容浅……”她突然提起这个名字,见对方抬起头,似在等她继续发问。 玉晴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定定看着他:“她应该快生了吧,你这样一整天都和我在一起,不太好吧。” 不知是不是错觉,说完这句话,感觉裴宴归的脸又黑了一层。 在继续怄气,和将她不说人话的嘴堵上之间,裴宴归再次选择了后者。 黎焕送晚饭过来的动静,惊动了玉晴,她害羞的躲进被子,听见裴宴归交待他几件事,又不自觉竖起了耳朵。 “这次暗杀的幕后指使者,应该不是姬盛,而是许派的余孽。” “看好许容浅,将她见过的人一一记下。”裴宴归单穿了一件外面的袍子,腰带松松系着,站在床边,将那一小团隆起的被子挡住。 黎焕见状,单纯的以为摄政王和郡主已经和好,不由松了口气,继续道:“不过,属下已经把许小姐快要生产的消息散播出去,想必那人知道后,还会有下一步动作。” 裴宴归又跟他确认了一遍府中的布置和埋伏,便叫他退下了。 “晚膳已经在楼下摆好,还做了郡主过去爱吃的糕点。”黎焕说罢,便下楼去了。 玉晴从被子里探出头来,见裴宴归已经穿戴整齐,站在一边等着她,不由有些悻悻然:“你竟然拿许容浅作诱饵,亏她还怀着你的孩子呢。” “若是姬盛日后弄鬼,本王亦不介意拿郡主做一回诱饵。”见她并没有听出黎焕的言外之音,也不知该庆幸还是失望。 她终究是不介意这些的,一个过去连生气,吃醋都能假装的女人,还能相信她什么。 玉晴被他方才这句话打击到,半天都没有作声。 她也是女人,这样几次三番的被羞辱,心里怎么可能不难过呢。 见她继续蒙在被子里,一动不动,裴宴归将被子掀开,竟意外看见一双哭得通红的眼睛。 这一次,玉晴不是装的。 是真的伤心啊,一直被关在这里,折腾了这老半天,一句温存的话语也没有。 更可怕的是,还没有任何方法可以避孕。 当真只是把自己当成个玩意儿,和传宗接代的工具。 “为什么哭。”他站着不动,眉心皱成一个川字,目光瞬也不瞬的看着她。 玉晴不说话,他便俯下身,扳过她的脸来,一字一句问道:“郡主的眼泪,在本王心里,已经不值钱了。” 她不想哭的,可是眼泪就像下雨似的,不停的往下掉,将被子都打湿了。 莫名的,就是觉得委屈。 玉晴披头散发的坐起来,神色有一些飘忽:“裴宴归,我想喝酒。” 天黑了,她又要被一个人抛在这里,想起那些让人恶心和绝望的事。 她不是单纯少女,更加不会因为婚前失贞这种事郁结,可是却忍受不了和一个对自己完全没有感情的男人在一起。 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她错了。 “你走吧,让我一个人留在这里静一静。”她忽然抬头看他,情绪已经彻底平静下来。 裴宴归忽然笑起来,亦不知是在笑自己,亦或是笑其他。 “郡主惯会蛊惑人心。”过去是怎么温柔小意的欺骗自己来着,那些情话,真是动听啊,可笑的是他全都相信了。 说罢,终是俯身将人轻轻抱了起来,一步步走下楼梯。 二楼的临窗的圆桌上摆满丰盛的菜肴,其中几道药膳是专门为她准备的。 裴宴归将她放在椅子上,开始像以前一样给她喂食。 不就是养一只金丝雀么,能难到哪里去。 玉晴突然有些不适应,此情此景,感觉像又回到了彼此在凉州的时候。 不由试探着唤了一声:“哥哥。” 裴宴归撩起眼皮,拿手绢给她擦了擦嘴,又继续喂了一口。 第52章 正文完 无非穷尽一生,打造一座牢笼,…… “你不生我的气了?”玉晴拿脚踢了踢他, 见他并没有发作,心思又活泛起来。 昨晚那只暗箭射来的时候,她其实什么也没来得及想, 只是凭借本能将他推开。 后来也曾问过自己,是否真愿意牺牲性命去救他,答案是不一定。 但唯一确定的是, 自己并不想看到他受伤,更不想他死。 “本王为何要生气。”想要的,都已经的得到了,倒也不至于非要把人逼上绝路。 “是啊, 你才是先背叛的那一个,的确没有资格生气。”玉晴睁大眼睛瞪他,看见那张俊雅的脸,只觉得虚伪透顶, 忍不住讥讽:“提前恭喜摄政王大人, 不日就要做父亲了。” 裴宴归轻笑了下, 放下碗筷,认认真真看着她:“本王确实很想要个孩子, 所以,郡主要更加配合才是。” “你无耻。”玉晴骂了一句, 见他目光戏谑的看过来,显然又把这句当作夸奖的话了。 “幕后主使尚未抓到, 我这里虽也是众矢之的, 可最危险的地方往往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个道理你可懂。”外面天已经黑了,他必须得出去一趟,见她仍气鼓鼓的坐着, 妥协道:“你可以打扮成小厮,随我进宫。” 玉晴眼睛一亮,跳起来,提起裙子往外跑去。 夜风中带着湖水湿润的气息,被他抱起来的时候,终于忍不住问:“你怎么这么无聊,竟将我关在这么个鬼地方。” 裴宴归有几分无奈,看了她一眼:“郡主又有哪天,是一直留在这里的。” 他的确是无聊,简直无聊透顶…… “不管怎么样,你分明是想报复我。”她说着,又觉得难受起来。 从那天看见大着肚子的徐容浅,就总忍不住去想,他们第一次发生关系的时候,是哪一天。 当时,自己又在做什么。 之前的两次,他动作实在太过直接,毫无怜惜之意…… “报复你?”他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直接将她抱回自己寝室,命宣儿找来一套新的男装。 倘若真要报复她当初趋炎附势,第一件事,便该夺了她的封号,令她下半生穷困潦倒,只能仰仗自己而活。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当个祖宗,每天还好吃好喝的供着。 算起来,也就利用许容浅,小小报复过那么一次。 当时的确感到快意,但过后,却是更让人难以忍受的空虚。 玉晴见他没有任何回避的意思,只能默默脱了衣服。 裴宴归眉心一跳,转过身去。 之前他就发现了,这丫头瘦归瘦,某一处却跟从前完全不同。 即便是女扮男装,也未必能遮掩得住。 “我换好了,走吧。”玉晴急着要进宫见周蹊,压根没留意到有什么不妥。 见裴言归眼神里有些迟疑,才去照了下镜子。 不就是头发有几缕掉下来了,她重新拿簪子挽得紧紧的,回过身道:“这样好了吧,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岂止是麻烦,裴宴归十分后悔答应带她进宫,可这时候再反悔,还不知她会闹成什么样子。 “谨言慎行。”他冷声交待道。 眉宇间严厉之色,又令她心中升起一股不快。 “凶神恶煞。”玉晴小声埋怨了句,跟着他上了马车。 摄政王府的马车在宫内,无论何时都是畅通无阻,到了陛下所住的养心殿,玉晴低着头,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 守在宫门口的,是一个眼生的太监,只看了她一眼,便果断埋下头去。 “殿下今日十分勤勉,这个时候还在读书。”老太监向他汇报完周蹊的情况,最后停在寝殿之外,将里面伺候的宫女们都叫了出来。 玉晴一眼见到黄花梨木书案前,那个小小的身影,眼中便是一热,见裴宴归点了头,才快步往前跑去。 “臣女拜见殿下。”她轻轻跪在他身边,眼神里满满的心疼。 小团子不可置信的抬起头,愣了片刻,刚要往她怀里蹭,又想起了什么,眼神往她身后看去。 “臣参见陛下。”裴宴归随意说了句,便转身默默走去了隔间。 周蹊这才依恋的将头埋进她怀里,小奶音嘟囔道:“小姑姑,你怎么才来看我,蹊儿一点也不想做皇帝,蹊儿想回念锦姑姑家去。” “陛下乖,摄政王他平日有没有为难你。”玉晴检查了一遍他全身,见他养得皮皮实实,面色红润,才终于放下心来。 奶团子又往裴宴归所在的方向看了眼,不情不愿的道:“他一天只许我玩半个时辰,其余的时间要读书练字,还有骑射,还让我每日去内阁学习批阅奏折,小姑姑,蹊儿真的不想做皇帝,我只想像以前一样,天天玩儿。” 听到他说的这些,玉晴心绪五味陈杂。 若是当初太子没有出事,蹊儿做为皇储,理应也是像这般培养长大。 哪里能像之前那样,被自己和念锦宠着。 “摄政王让陛下刻苦学习,是为了天晟国将来的福祉。”玉晴想劝他听话,好好读书,却见小团子一副立马就要哭出来的模样,赶紧摸了摸他的头,哄道:“别伤心啦,小姑姑去跟他商量一下,让蹊儿每天再多玩半个时辰好不好。” 小团子点了点头,抱着玉晴不撒手。 桌上是他刚刚练完的几页字,玉晴细细看过,觉得笔法虽然还有些稚嫩,却比以前有了很大进步。 不管他的出发点是什么,如今这样的做法,却是对蹊儿没有坏处。 他们姑侄俩在这边说话,隔着一道屏风,内侍监送来一大堆折子,放在裴宴归面前的长案上,他便借着这空档,批阅堆积如山的奏折。 裴宴归乃是状元出身,又是武力夺权,若是真心励精图治,想必能将天晟治理好。 玉晴沉默着打量着屏风上照出的清隽人影,十分想不通,他为何会这样尽心竭力的培养蹊儿成才。 难道,他不是想自己做皇帝吗。 “陛下,小姑姑不能每天进来看你,你要保护好自己,知道吗?”越想越觉得,他应该还有什么阴谋诡计。 小团子重重点了下头,很有担当的道:“蹊儿会的。” “若是有谁敢欺负小姑姑,蹊儿便杀了他,给小姑姑出气。” “傻孩子。”玉晴心里一暖,捏了捏他的脸蛋,柔声道:“过一阵,我想法子让念锦姑姑进宫陪你几天。” 经过昨晚的事,裴宴归对自己态度已经有所缓和,若是好言好语相劝,他应能听得进去吧。 裴宴归放下笔的时候,玉晴已经把周蹊抱到床上,哄睡着了,自己则趴在床边上,有些困倦的靠着。 突然感觉有双大手将自己抱了起来,她睁开眼睛一看,有些恍惚的叫了声:“哥哥……” “不能睡在这儿,会着凉。”耽误了好几天的政务,还没有处理完,他只得先将人抱到自己方才坐的软榻上,拿被褥给他盖好,自己则坐在他脚边。 未免有人看见,让宣儿去看好养心殿的大门。 玉晴睡着之后的姿态十分乖巧,几乎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是轻轻的,安静极了。 直到快天亮时,裴宴归才站起身,活动了下筋骨,回头瞧见榻上睡着的人,面色一瞬间变得柔和。 这个时候,倒是听话。 若醒来之后能继续这样乖巧,再对她好一点,也不是不行。 等到将凉州收入囊中,她便再也飞不走了…… 玉晴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蹊儿已经不见了。 有个面生的小太监立在一旁,见她醒了,帮殷勤的过来伺候:“奴才小画子,见过玉晴郡主。” “摄政王和陛下呢。”她坐起身,料想这应是裴宴归的心腹。 “郡主稍事休息,再有半个时辰就下朝了,届时摄政王会来带郡主出宫去。” 原来已经这么晚了,玉晴站起身,见旁边梳洗用具都已经摆好,自己洗了把脸,将发髻散开,准备重新梳理一遍。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一片嘈杂之声,几个小宫女惊慌失措的大呼:“走水了,偏殿走水了!” “怎么回事!”玉晴站起身,想要看看究竟。 小画子突然跪下,一把抱住她的腿:“摄政王交待过,无论发生何事,郡主都不可以离开养心殿。” “那你去看看,外面发生了何事。” 小画子有些犹豫,又再三交待道:“那郡主要答应奴才,万不可到处走动。” 玉晴看着他走出门去,才回身走到方才洗漱的地方。 桌上放着一把小小的梳子,上面缀着几颗宝石,由凉州的巴木雕琢而成。 她疑心方才的事,都是姬盛安排的。 可是裴宴归做事滴水不漏,怎么可能让他如此轻易的混进来。 不管怎么样,必须去见他一面。 玉晴拿起梳子,推门走了出去。 姬盛若是混进了皇宫,会藏身在哪里呢。 她一身男装打扮,匆匆离开养心殿,来到最近的一处桃花林里。 这时,几个身着宫装的太监推着一辆救火的工具车走过来,上面放了个一人高的大桶。 其中一个太监将头上帽子往上抬了抬,露出一张俊美不羁的脸,压低了嗓音道:“玉儿,是我。” 竟真是姬盛,玉晴心下骇然,生怕裴宴归的人会突然出现,将他生擒活捉。 ”你疯了吗,还不快走!”她急疯了,四下观察着,看见不远处的偏殿正冒出浓烟,许多宫人都正往那个方向跑去救火。 不假思索的,她转身就走。 手腕突然被姬盛捉住,那双轻浅的褐色眼眸中,满是不解:“玉儿难道不愿跟我走。” 他筹划了这么久,就是在等待这一次机会,要带着她回凉州。 “若是担心小殿下安危,我们可以先离开这里,再从长计议。” 三天前秘密入京,听说她在游船上曾经遇刺,恨不得立马来到她身边。 “如今好几路人马都要杀他,摄政王的位置,他未必坐得稳固!” 玉晴摇了摇头:“这些都不重要,阿盛,你应该尽快回去。” “替我告诉母亲,女儿不孝,不能常伴她老人家膝下。”正如当初母亲和嫂嫂去凉州时,她独自一人出走。 这一次,她亦无法简单的一走了之。 蹊儿还小,至少要等到他大一些,自己才能放心。 “四小姐难道,真的爱上了那个姓裴的贼子。”姬盛心中气愤,一时口不择言:“他那般低贱的出身,根本不配坐上高位。” “自古成王败寇,强者居之,所谓王姓,亦不是一成不变的。”见他年轻气盛,玉晴心里更加不放心,劝道:“阿盛,你生性自由洒脱,不应为这些事所累。” “可是我不甘心!”姬盛抓着她的手腕,正要将她拉进怀里,一支利箭破空而来。 是和上次在城外同样的路数,他已然知道是谁,挥剑挡下了这一击。 “还不过来。”裴宴归一身黑色朝服,腰间配挂着一只陈旧的香囊,手持弓箭,缓缓从桃林中踱出。 玉晴其实并不感到意外。 小画子出去后,这么久都没有寻来,她就猜想,这会不会是某人故意设下陷阱,想看看她的反应。 白天关系才刚缓和一些,若她刚才毫不迟疑的跟着姬盛离开,还不知他会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 狠心撇下姬盛,玉晴径直朝裴宴归走去,站在了他的身后。 果然,小画子就站在不远处,朝她恭恭敬敬鞠了个躬。 一队侍卫上前将姬盛等人团团围住,等候发落。 “你说,本王该怎么处置他才好。”裴宴归转向玉晴,漆眸深不见底。 她甚至无从判断,自己方才的表现是否令他满意。 眼前目光深邃的男人,令他感到全然的陌生,不由微微往后退了一步。 如果是从前的他,说不定还会看沈家的面子,放走姬盛,只是现在…… “姬小将军单枪匹马深入京中,说得好听点,是一腔孤勇,实则,是愚蠢至极。”裴宴归凉凉扫了他一眼,抬手,示意先将他押下去。 “他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孩子。”玉晴忍不住为他求情,却见他嗤笑一声,摇了摇头:“你不是就喜欢年纪小的倌儿么。” 玉晴一怔,随即低下头,闷闷的道:“他怎比得上摄政王,心思诡谲,善玩弄人心。” 到底,是谁玩弄谁? 近来总被她倒打一把,偏偏又无从反驳。 “而且你刚刚说得对,我就是喜欢年轻的,你又老又无趣,我最讨厌你了!”这话说出来,心里极是爽快,简直可以说出了一口恶气。 “无妨。”裴宴归睨着她,忽然放松了,目光落在她手中的小梳子上,拿过来轻轻折断:“无论是谁,都没机会了。” 无非穷尽一生,打造一座牢笼,将她牢牢锁在身边。 腰间铃声作响,悦耳极了…… 裴宴归牵起她的手,放在唇畔印上一吻:“走吧,我们回家。” —